不知是因为这个男人的出现还是因为他的某句话勾起了一些藏在犄角旮旯的恐惧。

  姜时予做了噩梦, 梦里他们还在上高中,他们身上都穿着一中的校服,因为同性恋不被允许参加高考。

  所有人围着他们, 每一个人都在指责他们,手指几乎要怼到他们脸上来。

  宋隽一向睡眠很浅, 察觉到姜时予呼吸频率不对劲的时候,摸黑打开了床头的灯。

  姜时予睡在他旁边,眼睫紧闭,眉心深深拧起。

  宋隽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他的面庞有些湿润还很凉。

  姜时予被噩梦惊醒的时候,正躺在他哥的怀里。

  宋隽目光沉沉的看着他, 一瞬不瞬,里面尽是复杂。

  姜时予茫然:“我怎么了?”

  宋隽用食指挑起他黏在额角的发丝,淡声道:“做噩梦了?”

  “噩梦……”经他提醒, 姜时予的意识才慢慢回拢:“对,我做了个梦。”

  宋隽一贯清冷的面庞在床头灯暖色的灯光氛围下显得柔和了很多。

  他道:“梦到什么了?”

  姜时予沉默片刻。

  他梦见……

  他故作随意的笑了笑:“也没什么, 就是梦到我们上高中的时候了。”

  “是吗?”宋隽语气淡淡,像是信了又像是没信。

  他起身道:“我给你倒杯热水。”

  姜时予摸了摸喉咙:“行,我洗个澡。”

  他出了一身汗, 现在浑身都黏黏的。

  宋隽打开卧室门出去了。

  姜时予垂头看去,他此刻只穿了一件背心,皮肤上遍布着深浅不一的暧昧红痕,在灯下格外明显。

  那是他哥留下的。

  姜时予无奈一笑, 爬起来走进浴室。

  他很随便的冲了个澡, 很快就结束了, 洗完宋隽也正好端着杯子走进来。

  姜时予挑了挑眉:“现烧的?这么久?”

  宋隽的视线有一瞬落在他身上, 这些看起来均匀又不均匀的红痕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有些突兀。

  随即,他跟没看到一样走过来,用手里的勺子搅弄了两下杯子,递给他:“喝了。”

  姜时予接过杯子的时候,手指不忘勾了他一下:“哥哥,打个商量?”

  宋隽掀起眼皮看他。

  姜时予笑眯眯道:“下次印子别这么上面,好不好?咱们两个老男人谈恋爱,给人看见了不好,胸口以下随你高兴。”

  好歹他也是个法学院教授,要是让学生看见了怎么办。

  “好。”

  宋隽很爽快。

  姜时予面露狐疑:“真的?”

  他算是发现了,他哥在床上的癖好就是喜欢留印,这么爽快就答应了,恐怕有诈啊。

  他垂眸喝了一口杯子的水,随即惊讶的睁大了眼眸:“这水……你冲了花蜜?”

  “嗯。”

  宋隽道。

  “你哪儿来的……”姜时予忽然想起来很久以前他在陆怜薇墓前看到的那一罐花蜜:“大三那年寒假,你是不是回北海了?还去看了我妈?”

  宋隽:“嗯,你回了吗?”

  “本来是回不了的,雪太大。”姜时予说:“但是赵祺祥过生日,运气好回去了一趟。”

  宋隽点头表示了解:“快喝,喝了就睡觉。”

  姜时予沉默片刻,又问:“你自己做的吗?”

  “随便学了下,不难。”

  宋隽语气寡淡,好像毫不在意。

  姜时予眼底爬上几根血丝,借着低头喝水的动作没让宋隽察觉。

  这个人从高中的时候就这样,只会在背后偷偷对别人好,嘴上从来不说。

  蜂蜜的甜在味蕾蔓延,一路甜进心里,姜时予几大口喝了个见底,宋隽坐在床边静静等着他,肉眼可见的有困意。

  姜时予无声挪过去,低头吻上他的唇:“甜吗?”

  宋隽微微仰起脖颈迎合他,舌尖灵活地逗弄他。

  有的人学什么都能让别人望尘莫及。

  明明第一次还是他主导,这个人像是个刚领证上路的新手司机,现在他完全不是对手了。

  姜时予搂着他的脖子坐在宋隽大腿上,喘着粗气,愤愤不平的想。

  宋隽清冷的目光染上黏稠,他道:“甜。”

  姜时予认输:“我去刷了个牙,睡觉。”

  宋隽弯了弯唇,放开了他的腰。

  姜时予在浴室一边含着牙膏沫一边道:“你们有假吗?”

  宋隽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有,我毕业以来没怎么休息过,想去哪?”

  “那就休息休息吧,我也很久没休息了,我们的事也该让我爸知道,主要我想我们一起回去看看我妈。”姜时予说。

  “好。”

  宋隽本来也有这个打算,就算姜时予不主动提起,他也会找个时间提。

  他们都是奔三的人了,再也不是高中两个不成熟的少年。

  “你现在还有定期去做心理评估吗?”

  宋隽忽然问。

  姜时予吐出嘴里的水:“因为在外地上学停过一段时间,现在隔的时间比较长,说起来我很久没去了。”

  “下次我陪你去。”宋隽说。

  他今晚的状态让宋隽还是有些担心。

  “那就明天过去一趟。”姜时予笑着道。

  ……

  乔夏年轻的时候工作室租在北海市,实际上是R市的人,后来也回到了这边发展。

  “小予……哦不对,现在应该叫姜律师了对吧?”

  当初那个年轻有为的心理咨询师乔夏已经迈入中年,他笑容慈祥。

  “这位是?”

  他看着姜时予旁边的宋隽。

  姜时予大方地牵起身旁人的手:“我哥,现在是我男朋友。”

  宋隽朝他礼貌点头。

  乔夏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原来是小隽,多年不见变化挺大的,我都没认出来,恭喜你们终于得偿所愿了。”

  “谢谢。”

  乔夏给他们倒了两杯水:“算起来小姜你有挺久没来了,看来这几年都过得不错?”

  姜时予说:“也就那样。”

  “跟我进去吧,我给你做个心理评估,看看你的具体情况。”

  姜时予跟着站起身,转头看向沙发上的人:“我先去,等我回来。”

  宋隽点头:“嗯。”

  半个小时后,姜时予睁开眼睛坐起身。

  旁边的乔夏穿着一件白大褂外套在往表上勾勾画画着什么,他的表情很认真。

  写完后,他合上笔盖,拿起这张A4纸观摩了片刻道:“测试结果还不错,看你现在发病的频率也能看得出来,在慢慢变好。”

  姜时予道:“我昨晚做了一个噩梦,梦到了高中时候。”

  乔夏道:“噩梦形成的原因有很多种,不一定就代表心理状况的转变。”

  “我想,你的病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姜时予道:“真的?”

  乔夏微露笑意:“真的,其实像你现在的程度,拥有一位非常有耐心的爱人就可以慢慢治愈,显然你已经找到了。”

  几天后,姜时予和宋隽乘坐的航班在北海市机场降落。

  他们两人穿了差不多的黑色风衣,只是内衬不同,发型不同,显得气质也不太相同。

  但第一眼看过去,确实很像是两兄弟。

  姜时岷把这顿饭订在了餐厅里,吕鑫来接的他们。

  吕鑫又老了许多,黑发里也染上了白发。

  岁月的流逝是无声的。

  吕鑫看到宋隽一手牵着姜时予的手,另一只手提行李从机场走出来的时候,他都快哭了。

  他赶紧下车帮忙放行李,趁机抹了抹眼睛,道:“小隽,小予,好多年没有看见你们了,你们都长这么大了。”

  姜时予看到他还挺惊讶的,毕竟从上大学开始他就没有见过吕鑫了。

  他道:“叔,你不是被我爸……”

  吕鑫笑道:“先生是不是告诉你把我解雇了?其实是因为那段时间我家里出了点事,就休了一段时间的假,先生才另外聘别人的。”

  “哦。”姜时予若有所思。

  吕鑫打量着身高差距不大,看起来体体面面的两人,笑意更深,感叹道:“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跟小隽啊……注定是一家人,不然怎么这阴差阳错的最后还是走到一块儿了呢,你爸都这么阻拦了。”

  “要我说啊,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刚听说的时候也觉得真稀奇,这男生跟男生还能谈恋爱呢?后来一想,也就想通了。”

  姜时予颦眉:“阻拦?什么意思?”

  “……”吕鑫一愣,才意识到他一时高兴说多了。

  他道:“小予你还不知道当年是怎么回事吧?先生私底下找过小隽,不告诉你他保送哪个学校也是先生的要求,难道你就不好奇高三毕业那年,你偷跑去找你哥……我是怎么知道小隽住处的吗?事实上,你爸早就私底下联系过小隽了。”

  吕鑫一边开车,一边深深叹了口气:“不过,你也别怪你爸,他总归是盼望你好的。”

  姜时予看向身旁的宋隽,后者轻轻点头。

  姜时予乍一知道真相,不生气肯定是假的,不过他想到当年姜时岷对这事的态度又觉得这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姜时予看着宋隽道:“你现在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你高三那年什么都不告诉我一走了之是怎么想的了?”

  宋隽神情沉静道:“我会找到你。”

  姜时予冷淡的道:“如果我已经结婚生子了呢。”

  宋隽倏然垂下眼帘,等到心脏的不适感缓过劲来,才轻声道:“你本应该结婚生子,堕落的人……一个就够了。”

  姜时予伸手握住他攥紧的手,丝毫不留情面的拆穿他的逞强:“你撒谎。”

  “哥,你看着我。”姜时予说。

  宋隽抬起眼帘,眼底黑沉,像今天的天气一样压着一片浓厚的阴云。

  姜时予直视他的双眼:“你在固执什么?承认一句你想要就这么难吗?”

  宋隽心底泛起涟漪,他抚上他的脸颊,一字一顿道:“我想要。”

  姜时予脸色缓和了一些,不依不饶:“想要谁?”

  “你。”宋隽几乎纵容一般道:“想要你。”

  “咳咳。”吕鑫不合时宜的咳了两声,打断了车里黏腻的氛围:“我还在呢啊,小年轻谈恋爱得看场合,这种事回家再说。”

  姜时予:“……”

  服务员领着两人到姜时岷那一桌,姜时岷看到他们俩牵在一起的手,立即偏过头。

  眼不见心为净,只要他看不见就没有发生。

  姜时予看向姜时岷,这个当年在职场意气风发的男人终究也没能抵挡岁月的摧残,妻子的离去和跟唯一的儿子之间越来越深的隔阂,让他嘴角已经形成了向下的幅度。

  姜时予忽然就不想质问他了。

  纵然他这个父亲并不称职,但从小到大他能给他的,无一不是最好的。

  他又有什么权利质问他呢。

  他张了张嘴,还是喊了一声:“爸……”

  宋隽也道:“爸。”

  “哎。”姜时岷望着姜时予那张神似妻子的脸,眼底隐隐泛起泪光。

  姜时予两人在对面坐下。

  姜时岷道:“小予,快吃,这些都是你爱吃的菜。”

  确实是他喜欢的菜,不过这些都是他高中时候喜欢吃的。

  现在的他口味早就不一样了。

  但是他没有说出来。

  姜时予吃了两口菜,才道:“爸,电话里我已经说过了,这次休假回来我是带他回来见您的,顺便去看看我妈。”

  “高三的时候,您亲口说的,现在我有这个资本了,所以我来跟您谈判了。”

  姜时岷拿着筷子准备夹菜的手僵在空中,随即收了回去。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对面的两个儿子。

  这样一看他们还真有几分相似了,神情的冷淡,比当年更像是两兄弟。

  姜时岷叹了口气:“我知道现在不论我说什么也阻止不了你们,反正这些年我好话歹话都说尽了,让你相亲不管男的女的你都不愿意,我就知道了,你在等小隽。”

  他道:“我答应过你妈,会尊重你的选择,所以以后别闹脾气了,常回家看看吧。”

  提起陆怜薇,姜时予感受不到半点喜悦。

  旁边的宋隽由衷道:“谢谢爸。”

  “嗯,都吃饭吧。”

  一顿饭结束,外面下起了大雨。

  姜时岷临走前给了他们一把伞,他们眼下也算通过了家长这一关,轻松了不少。

  两人到公墓看陆怜薇,灰蒙蒙的雨幕中笼罩着林立的墓碑,碑石前的鲜花被打得凄惨。

  黑色的大伞下矗立着两个人影,他们一起朝其中一块碑石深深鞠了一躬,旋而相顾无言。

  倾盆大雨噼里啪啦砸在伞面,大雨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他们的神色。

  唯有身侧十指相扣的手在雨雾中白得晃眼。

  这一天,他们回了姜家在北海的老房子,姜时岷将收到的两个快递拿给他们。

  两人拆开一看,竟然是两张纸。

  一张是:哥,我喜欢你。

  另一张是:喜欢。

  原来那么早,心动就已经有了回应。

  当天晚上,他们睡的是宋隽曾经的那个卧室。

  翌日,晨光破晓。

  姜时予望着躺在身旁就近在咫尺的这张略显冷淡的面容,轻轻喊了一声:“哥。”

  遇见你真好。

  十几岁的我,只是看了你一眼,却喜欢了好多年。

  就像记忆里很多个早晨一样,喜欢的人在眼前也在身边。

  往后的每一个晨昏,我们都会一起度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