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耽美小说>25小时【完结】>第9章 Ch9 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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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欧洲板块的地图上,地处同一时区的维也纳与布达佩斯(甚至是两国边际线之间的最长)距离并不算十分长,可供选择的来往两地的交通方案极多,其中,最受游客欢迎的火车与巴士两种出行方式旅途全程仅相差十五分钟。

  自上周临时决定从燕城坐早班飞机前往江城以来,沈苫久未这般早起,当他今晨拖着沉重的步伐将自己和背包一起对号砸进座位上时,只觉头痛欲裂,并且深深肯定秦峥一定是在故意捉弄他——明明Railjet高速列车才是两地间最快捷舒适的直达交通工具,他却偏偏为沈苫买了一张走走停停的地区列车车票。

  当站在车站月台上、垂着脑袋感受余光里的灰蓝天色渐渐萌出橙金色的熹微晨光时,沈苫右眼皮跳个没完,几乎差一点就动了转身离开重新购买欧铁通票去到另外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的念头,但列车进站,走神之际,他已经被乘客们簇拥着裹到了老电影味十足的车厢里。

  三月底,维也纳与整个欧洲都即将迎来旅游旺季,但这班列车出发时间太早,车厢里空位并不算少。

  不过还是有人先一步占据了沈苫对面的座位。

  那是一对年轻的东亚情侣,身处被白种人占领的异国他乡,当看到有亲切的亚裔同胞出现在自己面前,二人显见地精神抖擞了些,但沈苫坐下后眼睛闭得很快,帽檐压得更低,并没有留给对方任何可供搭讪的机会。

  他太困了,此刻也没有什么心情与陌生人交谈。

  早班列车上的乘客大多没有吃早餐,小情侣在低声交谈中拿出了装有饭团的便当盒,该说不说,泡菜味十足。

  墙壁上的挂钟无声地滴滴答答,沈苫环抱双臂阖目养神,食指在手臂上随秒针默读打点。

  他在尽可能地让自己从情感表达过于丰富的韩语语境中找回一点奥地利的帝国风韵,可惜成效甚小。静心之中,耳边忽然出现某人驻足的步声。

  沈苫睫毛微颤,掀开眼皮,当在鸭舌帽檐下看到雪白色的连衣裙摆和明显属于女孩的纤细小腿后,那原本一瞬间快要升到嗓子眼的心跳又安静无声地、无限地、永远落了回去。

  这车厢里空位明明很多,可对方却真的毫无转圜余地地落坐到了他身边。

  沈苫重新闭上了眼睛。

  秦峥不会来了,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凌晨退房,沈苫在走出客房时便注意到走廊对面的那只门把手上已经取下了“请勿打扰”的牌子,而在下楼后,前台小姐果然告知他“您的同伴已经离开”。

  秦峥没有上前往布达佩斯的这辆车,而去巴黎的那班列车更晚,但秦峥却走得更早。

  也是,他从未用任何方式表示过他为自己买的车票会通往这两个地点中的任何一个。而且就算秦峥真的拥有沈苫的同款车票,他也仍然有极大可能在昨晚退房后便前往机场买下最近一班的回国机票。

  他们之间并不存在合法的契约关系,只要有一个人叫停,这段故事就会戛然而止。

  至于结束的原因……也许秦峥终于抵抗不了父命,也可能,他也会感到疲惫。

  该说不说,陛下还真是擅长反客为主。

  许久没有被人这样操控过情绪的沈苫抬眸看向车窗外人迹寥寥的月台,轻啧一声,咬字不清地自言自语:“狡猾的家伙。”

  “女……先……您、您好?”

  耳边有小女孩的问好,声音轻得像一朵雪花。沈苫心不在焉,直到背景音中的韩语在这声中文问句下渐渐消声,他才反应过来什么,微微抬眉,转头看了过去。

  坐在他身边的小姑娘面皮白净清秀,但脸已经憋红了。

  最擅长招各种男人和小女孩的沈苫见怪不怪地对她点了点头,端出绅士风度,耐心地看向她的眼睛——又不受控制地将目光游离向女孩身后的另一面车窗。

  列车启动了。

  这空荡荡的车厢只有不到十个人,一半都聚集在了他们这个角落,但这是什么情况?这辆车是按国籍分配座位的?

  “我叫沈苫,中国人。”他好脾气地打破了女孩方才分不清他性别的尴尬。

  “您好……”女孩开口艰难,很难想象她刚才竟然会主动向沈苫搭话。

  “你叫什么?”沈苫主动引导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尝试起为三个多小时的乏味旅途增添活力。

  “沈岁。”

  “哦?本家啊。”沈苫提起点兴致。

  “岁岁年年,还是碎碎念念?”

  只有他才会不辨寓意地给自己取些让人引发歧义的古怪名字,果不其然,女孩腼腆回答:“岁岁年年。”

  沈苫点了点头,似是认为差别不大。

  沈岁捏着手里的宽檐帽,羞涩而主动地问道:“你的shan,是山脉的山?”

  沈苫“嗯”了一声,信口开河:“我出生在山上。”

  沈岁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傻乎乎的,真担心她会被骗。

  哦,她已经被我骗了。

  有没有搞错啊,秦峥是不是给他下了什么妖术。

  韩国人吃完饭团开始指着窗外的风景说悄悄话了,沈苫心情凝重地回过头,重新端详了片刻沈岁的五官,正色些开口:“你一个人旅行?”

  女孩摇摇头,又点点头:“本来不是,现在……是的。”

  沈苫很懂地放轻语调:“同伴丢下你跑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立刻寻找一个同病相怜的伙伴,好帮助他弄明白自己当下情绪波动的来源,但沈岁却不好意思地回答:“是我把他甩掉了。”

  “……”

  沈苫眨眨眼,笑了出来:“你这么厉害呀。”

  吉普赛女郎水晶球前的命运之位颠倒,原来这不是女沈苫,是女秦峥。

  紧绷的心神被无形之手松开一半,沈苫背靠列车厢壁,脑袋歪在座位上,一副欲要耐心倾听的表情。

  沈岁被他盯得心慌,抿着嘴脸更红了些,而就在沈苫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过于西化的社交方式似乎对这个小姑娘有些失礼之时,沈岁终于开口了。

  “我喜欢他才跟着他的。”

  女孩的嗓音柔软,还带着一点谁听了都会怜惜的委屈。

  右眼皮仍然在不停歇地阵阵痉挛,也不知是生理反应还是心情波动所致,沈苫的睫毛不受控制地轻轻颤了颤。

  他谨慎而小心地放轻声音问道:“那你现在不喜欢他了吗?”

  喜欢。

  这个词语对沈苫来说太陌生了,就连不含任何意义地说出口,齿龈间都像含了砂砾,涩得人喉头发紧。

  他好像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喜欢”。

  即使是在和秦峥纠缠到灵魂都快要被人捏碎的时候,他也像被毒哑了喉咙似的,被折腾得骨头都要散了也不肯轻易说出一句最简单也最动人的情话。他们沈家人对喜爱的施予吝惜得很,估计Edwin也没怎么听过沈玉汝说爱他。

  秦峥很好,沈苫喜欢同他相处,但沈苫喜欢他这个人吗?

  他说不清。

  这么多年过去,秦峥的的确确是花花公子心尖上最中意的那个人,可沈苫的心是一颗榴莲,尖太多了。

  二少爷和他像也不像,本质上肯定要更好些。秦峥的内外在条件优越得让他从少年起就不缺少追求者,虽然沈苫从未主动问起过他过去的情史,但想想估计也不会次于自己太多,合该丰富得很。

  骄傲如秦峥,从来都无需、也根本没必要追着沈苫这样一个不知“专一”与“永恒”为何物的人不放。

  “喜欢的呀。”沈岁回答。

  沈苫像是没有听清,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反应了好半晌才想起自己刚才问了她一句什么问题。

  “你离开了他……”沈苫一字一顿地试图理解她口中忽然变得艰深晦涩的中文。

  “但你仍然喜欢他?”

  沈岁点了点头,少女眸中光彩的宁和温柔使得原本羞涩的红晕此刻也显得清润了许多。

  “那他也喜欢你吗?”沈苫问道。

  “我想,也是喜欢的吧。”沈岁回答。

  这一刻,她并不是女版秦峥,也不是女版沈苫了,她是脱离了他们这两个低级趣味者的真正懂得爱的智慧者。

  沈苫若有所思地抬起指腹,按上了不知何时停下痉挛的眼皮。

  沈岁可以坦然肯定地说出“喜欢”与“被喜欢”,沈苫做不到,所以他并不认为小姑娘的感情经历对自己有什么参考价值,但这也并不妨碍他觉得她的“喜欢”动人。

  仔细数一数,虽然沈苫游走花丛这么多年,但正儿八经的恋爱……是一段都没有谈过的。

  在某种与他擅长方向相反的领域,沈苫堪称纯情惊人。

  真可惜,到了也没机会体验一下这种爱情独有的神秘强大的力量。

  沈苫侧头看向窗外的田野风光,心神意外的平静,甚至有点想笑。

  人类对于美好结尾的迷恋太过疯狂,就连他这个本来将“爱情”一物置于可有可无之地的家伙,此刻竟然也不受控制地为自己注定疏淡孤独的结尾生出了一丝淡淡的惋惜之意。要知道,在此之间他可一直觉得这结尾超酷的好不好。

  沈苫,好逸恶劳之人,和寡趣与懒惰共同消磨了愉快的一生;他没有做过什么善事,可在心灵上,却实实在在是个好人。

  ——套用篡改一下伟大的普希金,墓志铭就这么写怎么样?

  “Ladies and gentlemen, it‘s time to get your tickets out.”

  列车员来检票了。

  韩国情侣依偎在一起,打着哈欠先从口袋里摸出车票递了过去。那列车员年纪不大,还没有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重复动作磨光意气,仍然能凭着天生幽默在千篇一律的工作中寻找到新鲜趣味,走到几人身边,见坐的全是亚洲人,他眼睛明显一亮,随后便把刚才那句话用外国人听来都不算标准的日语又说了一遍。

  可惜在座的没有一个人捧场。

  在欧洲人眼中,不仅中日韩餐难以分辨,三国人同样一模一样。

  而在亚洲人眼中,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

  为车票打豁的机器久未按下,列车员抬眉看了看一脸漠然的沈苫,视线回转,落于沈苫对面头挨着头加密通话的韩国情侣,顿了顿,又转到沈岁茫然无辜的脸上,绕了一大圈,最后终于重新对上沈苫八风不动的目光。

  也不知道是什么将他的兴致重新提起,列车员在车票上按下已检的标志,意味不明地微微一笑,把票还给沈苫,走了。

  他在表演什么行为艺术?

  沈苫两指夹着自己的车票,面对窗外的天光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没能看出任何端倪。

  “那个……”

  沈苫应声回眸,意外地发现沈岁的脸竟然又红了。

  “其实我刚才就想说了——抱歉,沈先生,你坐的其实是我的座位。你好像走错车厢了。”

  像个回光返照的绝症病人一样,沈苫瘫软在车壁上的脊背猛地拉直。

  他坐起来的动作太大,把小姑娘与对面的情侣都吓了一跳。看着沈苫掌中瞬间被捏作一团废纸的车票,沈岁吓得连连摆手:“没、没关系的,你可以继续……”

  沈苫拎起座位角落的背包,起身俯在沈岁耳边,短暂的深呼吸之后,他竟哆嗦着嘴笑了起来。

  “不,用的。谢谢你,亲爱的。”

  “亲爱的”被他三言两语撩拨得脸色红艳欲滴,沈岁害羞地把宽檐帽扣在头顶,双手抓住帽檐从座位上探出脑袋,对着沈苫不知为何有些趔趄的跌撞背影,她抬高了柔软的嗓音:“生在山上的沈先生,祝你一路顺风!”

  “Isten áldjon meg(上天保佑你)!”回应她的是那长发男人消失之前摆手丢下的匈牙利语。

  上天保佑你。

  上天保佑我。

  从6车厢到9车厢,沈苫沿着与列车行驶正相反的方向穿行。

  车窗框起的郊野风光像是被加了倍速模糊不清,他只是走过一节车厢与另一节车厢,重复的画面便让沈苫神经麻木,失去了辨认时间的能力。

  余光里快速变化的车窗景致像是被打翻的颜料盘,他无法从其中分辨出天空与原野的边际,陌生的面孔与语言在倍速播放中趋于静态无声,像是一幕幕被他路过的滑稽默剧。

  可当视角转换,当车厢里的乘客们将或漠然或好奇的目光转向那唯一一个匆匆过客,观众们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沈苫才是这场默剧的主角。

  他饰演的也许是个哮喘病人,呼吸急促,在力量衰竭之前急于求生。他揪住衣领,扯下箍得人头痛欲裂的帽子,在8、9车厢的交界之处,沈苫站在紧闭的车厢门前,生平第一次,他竟然感觉到了畏缩。

  嘿,这可不是你的作风。

  沈苫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抿住唇,睁开眼,他一把推开了面前象征着前途未卜的车门。

  9车厢的人更少,只有方才在6车厢与沈岁相同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男人。

  沈苫捏着自己已经彻底作废的车票和背包走了过去。

  短短十几步,他一生都没有走得这样慢过。

  沈苫停在了男人的面前。

  灰色连帽卫衣,黑色尼龙飞行员夹克,熟悉的交叉手臂的防御姿势,与自己无关的镶钻腕表,以及他用唇瓣抚摸过每一寸角落、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来的手骨轮廓。

  可他竟然还是不敢确认。

  列车一声气鸣进站,沈苫抬手掀开了男人与自己同款的鸭舌帽。

  乘客懒洋洋抬起头。

  他撞上了秦峥兴味十足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