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耽美小说>25小时【完结】>第8章 Ch8 夜航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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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也纳春日里的夜空蓝得惊人,在水天一色的遥相辉映之下,今夜的多瑙河终于变成了施特劳斯梦中的蓝色,静静流淌。

  今晚气温低,敢乘坐游船并且勇于走到室外的人并不多,沈苫沿船梯走上三层甲板时刚好看到远处运河对面灯光如昼的联合国城。

  勤劳智慧的维也纳人在曲折蜿蜒的多瑙河段上治理出了笔直宽阔的运河,游船不分昼夜地在其上穿行,仅需几十欧元,便可在三个半小时内纵情享受维也纳的江上夜景。

  奥地利夜晚的春风拂面冰凉,不似白日蛋挞般暖融融,沈苫害怕偏头痛,上来时又从背包里换了另外一顶更加保暖的帽子扣在头上,顺便还能箍住他的长发不被河风吹得乱七八糟。

  “我错了。”

  揣着衣兜慢悠悠跟在他身后的家伙用完全听不出“我错了”的口气说着“我错了”,也许是没怎么做过这种事,他道起歉来就像个耍无赖的小孩,混不吝,讨人嫌,毫无悔改的诚意。

  见没有回应,秦峥再一次开口:“原谅我,沈嘉映。”

  沈苫停住脚步,回头白了他一眼:“不许这么叫我。”

  侍者刚才在二层给沈苫递了一杯红葡萄酒,他对此还算有点小研究,光靠淡淡的杏仁香味便判断出是当地盛产的黑皮诺。转过头时,沈苫顺便还认真打量了一下秦峥今日的穿搭——灰色连帽卫衣,黑色尼龙飞行员夹克——如果把葡萄酒泼到上面的话,送去干洗应该可以除得掉痕迹吧?

  话说回来,他确实在生秦峥的气。

  一般情况下,沈苫的脾气都好得很,他总是乐于让身边的人都感到舒适,有时拿捏不住尺度,甚至会让人感到心动。他很少生气,尤其不会像个傻瓜一样生闷气,但谁让秦峥太有本事,竟然能让沈苫真的送给他一记实打实的白眼。

  不过沈苫其实也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生气。

  毕竟非常幸运的,他在和外婆视频通话时戴了蓝牙耳机,秦峥在镜头前的胡言乱语大概率并没有传到沈玉汝的耳中,但人与人之间该有的界限与姿态,沈苫认为自己还是应该为没分寸的二少爷好好演绎一下。

  “你还不懂吗,”沈苫煞有介事地皱了下眉头,“难道在你和你父亲打电话时,我也要跑过去喊声‘爸爸’吗?”

  “也不是不可以。”

  他是在笑吗?!

  谢天谢地,要不是在公众场合有损社交礼仪,沈苫都想踹他了。

  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无赖有多过分,也可能是连日的疲惫出行终于打破了秦峥了不起的免疫功能,河上的晚风趁虚而入,竟让二少爷低下头像个病号一样吸了吸鼻子,眯起眼睛,猫科动物一样耸着脊背在夹克拉链的掩护下打了个哈欠。

  一般情况下,猫猫只会在觉得安全的地方伸懒腰,而这幅画面通常会吸引来众多的两脚动物驻足观看。

  此刻也不例外。

  打个哈欠而已,站在秦峥一旁的沈苫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物,立刻被转移了生气的注意力,另外换了一副完全新奇的目光注视人家。

  一直到二少爷抬起眸、懒懒与他对视,沈苫方才兴致勃勃地向他分享自己的发现:“你知道,有的男性,虽然可以凭借静态五官勉强跻身于相貌端正之列,但当他们在饭桌上擤鼻涕时,总会立刻变身成为‘那个男的’,一会儿这边响,一会儿那边响,让人以为自己仿佛置身于野象谷中。”

  尖刻而精妙的比喻,连“野象”本人听了也得乐得打个响鼻。

  沈苫笑眯眯地靠近了秦峥一些,赞叹道:“但你竟然不会诶。”

  秦峥挑了挑眉:“我该说谢谢吗?”

  沈苫又离他远了些,点点头:“不客气。”

  秦峥很好看,五官轮廓是棱角分明的冷俊,而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有一种极为特别的气质。

  男人们永远都是那么幼稚,碰上五官端正些、穿戴打扮干净些的,长到二十三四仍然葆有少年感的家伙并不在少数。秦峥也有少年感,但也许是他的肩背足够宽厚,比起那些吊儿郎当的同级生,他显得足够的稳重,男人味十足。

  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沈苫总觉得,秦峥身上有的时候会出现一些似有若无的……忧郁。

  对,忧郁。

  凌冽的、懒淡的,像一把未经打磨但侵略性十足的利刃……简单说来,优越的家境和教育让秦峥得以在人海之中佼佼不群,但比起相同量级的富二代,秦峥身上多出来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厌世感,让他看起来又更像是一个刚刚破产的富二代——可事实是秦家不仅没破产,现在事业还蒸蒸日上呢。

  也许就是因为这不明来由的气质,才让他显得与他人格格不入,让父亲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而也正是得益于这艺术家们最钟情的忧郁,他才会在几年前让路过的沈苫情不自禁停下脚步。

  “维也纳好玩吗?”秦峥忽然问道。

  沈苫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不错,不愧是我从小一直向往的城市。”

  秦峥似在思索:“但我们并没有去到太多景点。”

  就连名声最响的金色大厅也只是路过匆匆一瞥罢了。

  “游玩并不一定只能去景点吧,”沈苫无谓地看向远方,“所谓景点,不过只是被后来的人们定义‘价值’开辟出来的地方,其本身诞生的内涵源自这座城市本身,而这内涵在城市中的每一块砖石中都可见得。”

  心不在焉地答完之后,沈苫才想起什么,转过头,无奈地问道:“这难道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出行吗?”

  不是。

  相识的这三年多,他们在世界上那么多不同的城市碰过面,但都和今天一样,几乎没怎么像个正经游客那般特意拜访过某某景点。

  但稍微细想一下,那些会面的目的好像本来也不是为了游玩……在这个问题上不具备参考价值。

  沈苫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主动转移话题:“你最喜欢哪里?在我们去过的那些地方中。”

  “赞比亚。”秦峥的回答几乎没有经过思考。

  这个答案似乎完全出乎沈苫的意料,他眨了眨眼,干巴巴问道:“你认真的?”

  在所有他们相会过的场景之中,这是环境最糟糕、也是唯一一个完全出自意外的地点。

  秦峥点了点头,没有给沈苫继续追问的机会。

  “你呢?”他问。

  “巴塞罗那。”沈苫的回答同样没什么犹豫。

  西班牙第二大的都市,塞尔达梦想的完美实践,那里有好像永远晴朗灿烂的天空、阳光、海滩、教堂、梅西,焦糖山顶的仲夏夜之梦美得让人失去语言,仅仅是坐在海边什么也不干,沈苫便可以安安静静地呆够一整个日夜。

  不过令人惋惜的是,上述文字都是他在秦峥到来之前自己经历的。

  沈苫太喜欢巴塞罗那了,秦峥来迟一步,他本来是想拉着对方在这座城市中再重新走一遍的。但完全没有意外地,他们最终呆在海边的公寓里,整整三天都没有出过门。

  或许是舒适的环境让沈苫的状态太过完美,秦峥几乎没有一分一秒真正舍得放开他走出过自己的视线,卧室、地板、沙发,房间里处处都是情愫迸发的味痕,沈苫被这不上朝的君王搞得无奈至极,很多次,他几乎快在对方沉沦的深邃眸色中失去定力,差一点就要产生一些不必要的错觉。

  成群的海鸥从他们头顶鸣叫着盘旋飞过,海天一线的视野尽头在沈苫睁眼的一刻萌出金色的晨光,毫不吝啬地自天际线出生之时开始,平等地洒遍海滩上的每一棵棕榈树与沙,穿过巴塞罗那的老城区,最后落到他们身后美轮美奂的圣家族大教堂顶端。

  摊开世界地图,七大洲、四大洋,巴塞罗那大约是这个地球上和沈苫漂泊无定的灵魂最佳契合的地方,几乎可以完美适配他那灿烂又病态的人生。

  但秦峥这一次倒是没再继续追问沈苫那为什么不选巴塞罗那了,他像是回忆起了相同的画面,轻声附和:“那里的建筑……的确很有特色。”

  高迪的圣家堂,秦峥十几岁的时候就去参观过,但那个清晨,日出与教堂震撼人心的共同辉映,仍然是驻守在他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一寸光辉。

  “是吧!”沈苫开始掉书袋了,“有位了不起的建筑师说过一句话:建筑,是会聚在阳光下的形体间精巧、正确而卓越的游戏。”

  这个知识点应该并不在秦峥的涉猎领域之中,但下一秒,二少爷却出人意料地紧接着报了个人名:“勒·柯布西耶?”

  沈苫眨了眨眼:“……应该是的?”

  上个月在魁北克,某个陌生富二代在咖啡馆与他搭讪,见沈苫一直看向落地窗外的建筑不搭理他,对方便主动扯起了有关“建筑与阳光”的话题,只不过沈苫当时敷衍得很,对方说了一大堆,他唯独记住这么一句话,偏偏秦峥竟然也知道。

  这难道是什么全世界富二代家喻户晓的名言不成?

  “我小时候想过要做建筑师。”秦峥主动为他解惑。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沈苫有些意外:“真的?”

  秦峥:“假的。”

  沈苫:“?”

  刨根问底的好奇心忽然涌上心头,沈苫坚持不懈地问道:“真的是假的?”

  秦峥点了点头:“假的。”

  什么跟什么啊。

  沈苫失笑认输:“好啦,我以后都不反问你了。”

  竟然胆敢质疑我们伟大的沙皇陛下,宠妃看样子是活得不耐烦了。

  但沈苫还是感到意外。

  我们二少爷竟然是真的想过要做建筑师。但为什么没有做呢,也不必问,联想一下让他成为“忧郁的破产富二代”的源头便能想出来了。

  秦峥的未来似乎从来没有真的属于过他自己。

  沈苫有点想要同情他,但想一想,不管自己说什么,好像最终都只会成为不痛不痒的局外话,又放弃了。

  “还没想好吗?”秦峥打破沉默。

  沈苫回过神来:“嗯?”

  秦峥从船底的河水波纹上抬起目光,转头看向沈苫:“你不是在想怎么安慰我吗?”

  “……谁说的?”

  “哦,”秦峥慢悠悠地又移开了视线,“那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怎么这么好玩。

  沈苫眯起眼睛,在风中贴近秦峥的耳畔,暧暧笑道:“你想我怎么安慰你啊?”

  他的语调比今夜的春风更加缠绵,眼底波纹荡荡,深不见底。

  这幅神情秦峥很熟悉——沈苫在邀请他。

  但被邀请了那么多次,这一次,秦峥却头回垂下眼皮,选择冷淡处理。

  “不用了。”

  他转了转自己杯中的红酒,毫无品酌之意地一口全部咽了进去。

  水牛发疯。

  沈苫拈着酒杯,撑着脑袋,懒洋洋倚在护栏边看完这幕二少爷变脸,又转过头,托着下巴浑不在意地打了个哈欠。

  “我从十几岁开始就学会和人调情了,我跟我外婆不一样,”沈苫强调道,“或者说,我不想和我外婆一样。”

  沈玉汝能够遇到Edwin,那是他们作为千万分之一的幸运儿的缘分,即使最终没能两全,他们也远比世界上大多数匆匆寻人搭伙度过一生的人们要幸运许多。

  沈苫并不认为自己会拥有相同的幸运,而且就算真的拥有,他也希望能把这份运气用在其他更有意义的地方。

  “和同样一个人,永永远远、朝夕相对……对我来说,光是想想就足够恐怖了。”

  独处的动人之处无需过多赘述,就算非要通过什么人与这世界产生更多羁绊,那数不清的夜里,和某人贪欢一晌的温存也足够让沈苫坚持再多活一会儿了。

  “你不喜欢负责任。”比起指责,秦峥更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沈苫想了想,一点不觉被冒犯地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而且坦白地说,我并不认为‘独一无二的真爱’这种东西真的存在,或者每个人都可以遇到。”

  抛开男女比例、性向加成,就算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有相等的机会去与他人相爱,但你又要怎么确定那个人就一定是最正确的呢?

  “人们只是随意留情,甚至即使是认真的感情,人们也会分手,然后忘记,就像换另一个牌子的麦片一样简单。”

  出自《爱在日落黄昏时》。

  如果对话的两个人一直都是这么交流的,那他们最好还是不要再交流了。

  好在秦峥比沈苫还乏味些,没那么爱看电影,并且更喜欢用自己的嘴巴来表达心情。

  “你还记得我们第二次见面吗?我是说,在赞比亚的那一次。”

  下了渡轮,秦峥在人声喧嚣的码头上问道。

  这问题来得突然,沈苫点头回答:“当然记得。”

  像之前说的,那完全是一场意外。

  明明在66号公路分别之时,他们两个默契地都没有给对方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但半个月后,他们却在援助野象的非洲自然公园再一次相遇了。

  秦峥的目光依旧平静:“那并不完全是一场意外。”

  沈苫:“……什么?”

  “下次告诉你。”但这人却忽然卖起关子。

  沈苫无奈地歪了歪头:“下次是什么时候?”

  秦峥的答案模糊又具体:“今天之后。”

  沈苫假装为难:“但我今晚就想和你道别诶。”

  秦峥不在意地笑了笑。

  “都可以。”他说。

  秦峥很英俊。

  沈苫不止一次地对这一点有过具体而鲜明的认知,单单这一晚,这个念头就在他脑海中出现了少说有明确的五次和模糊的不计其次。

  刚才是第六次了吧。

  “都可以”的话音漫不经心地轻飘飘落下,秦峥微微垂首,抬手拨开了沈苫垂在耳边的长发——这个动作几乎都快要被刻进沈苫的基因序列里了,每次秦峥做完这个动作之后,随之而来的总是汹涌的情潮倾盖——在男人的指尖轻轻划过沈苫的耳尖时,他几乎不受控制地出于生理反应微微颤抖了一下。

  但这次,秦峥却只是认真而专注地检查了一遍沈苫遮掩了一路的耳垂——那里已经红肿得有些过分了。

  什么东西落到了沈苫的风衣口袋里。

  秦峥的指尖离开了他的发梢。

  “睡前抹一下,记得不要沾水。”

  真是意外。

  沈苫眨了眨眼。

  明明秦峥就站在自己面前,但怎么会突然一下就好像变得很远了呢?

  “我买了明天的车票,和药膏放在一起。”

  也许是周围有太多杂音,秦峥的声音也显得有些远了。

  沈苫听话地将手揣进口袋,有些意外地发觉自己竟然摸到了两张不同的票。

  他拿出来,更加意外地发现,这两张车票竟然一张通往巴黎,一张通往布达佩斯。

  秦峥告诉他:“我只给自己买了一张票。”

  这是他送给彼此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今夜之后,是同行、错过,抑或丢掉这两个目的地头也不回地前往另一个地点,都是属于沈苫的自由。

  秦峥没有告诉沈苫他的车票通往哪里,而依靠他这两天的表现,沈苫竟然也一时拿捏不准秦峥接下来到底想要去往何方。

  那么,假设他明天真的乖乖检掉这两张票中的其中一张,在小于等于二分之一的几率中,他还有机会再与秦峥相见吗?

  接下来,他是不是就要真的和秦峥说最后一句话了。

  沈苫看了一会儿这两张票,又抬起头看向秦峥,有些无奈似的,他歪过头,无声地对上秦峥同样被多瑙河畔的灯火映照得别样柔和的目光。

  陛下可真是小心眼。

  明明在江城时,沈苫便已经为他们两个的道别做足了所有的仪式感,但秦峥却不服输,竟然又追了上来,硬要在异国他乡重新导演另一幕别离。

  “你在不舍吗?”秦峥问他。

  沈苫没有回答。

  他闭上了眼睛。

  多瑙河畔的晚风令人眷恋,从第一刻走上这座城市,他便觉得自己完成了一幅世纪之间的穿越。除了如织的游人,这里的一切都仿佛停在辉煌的中世纪,而在走上码头之前,秦峥都是让他得以自由穿梭在时域之中的钥匙。

  现在,钥匙断了,他该从画卷之中走回现实了。

  “一切都会好的,”秦峥的语调比医生更加柔和坚定,“我向你保证。”

  “即使你不在我身边?”沈苫问道。

  “即使我不在你身边。”秦峥回答。

  他的话语好像拥有魔力,在维也纳的河畔竟然也能让沈苫的记忆回溯到赞比亚的草原之上。

  也许秦峥的声音里有一个磁场,沈苫想。

  无眼无足的候鸟一生都在磁场的指引之下跟随季风迁徙,并最终在最最温暖的海水最蓝处,心甘情愿地失去气力,永远地归于春天的拥抱。

  细细回想,上一次有这种感觉,似乎也就是在赞比亚,当意外重逢的crush于暖夜中与他相拥,沈苫茫然地睁大眼睛,只觉得晚风撞怀,万物复苏。

  “秦峥。”

  沈苫忽然睁开眼睛叫住了那个已经离开的背影。

  秦峥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身后那个似乎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出声挽留对方的笨蛋。

  “嗯?”

  要说再见了吗。

  沈苫弯起了眼睛。

  但他说的却是:“晚上好,秦峥。”

  晚安,秦峥。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