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是否有天生的利益集团辛敞不太清楚, 但这不妨碍他感觉到辛宪英与秦楚之间奇妙的联系。

  实际上,除了采买笔墨外,辛宪英一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然而, 就在那句“愿为大将军鞍前马后”说出口之后,她身上就像脱落了某种东西, 一夜之间变得极坚极直, 就连一贯的温柔和顺, 都在不知觉间变成了“清高雅正”。

  辛敞其实看不太懂,但也隐隐约约能够猜到一点原因。

  “士为知己者死。”辛宪英坐在书房里,看了他一眼, 像是猜到了弟弟的疑惑,忽然很平静地说了一句。

  只可惜这话后半句是“女为悦己者容”,此言衬着她那张不施脂粉的冷淡面庞,便显得古怪异常了。

  辛敞仍然是似懂非懂,暗道:“阿姊的‘知己者’是大将军吗?”

  他这样想着,又扫了眼书房案上叠放的公文——这大概有四五十卷, 而辛宪英已经整理到第三十六卷 了。

  他也是真的没想到,辛宪英的隐藏属性居然是工作狂。

  辛敞摸了摸鼻子,又看了眼垂眸写字的辛宪英,到底没压下好奇,小心翼翼地问:“大将军允许你带这些文件回来, 是要整理什么吗?”

  辛宪英提笔写字的手顿了一顿,抬起了眼皮。

  “辛容敏慧端正, 是治世良才。”

  秦楚低头看着颍川舆图, 纤长的食指在长葛与阳翟两处县城之间徘徊了片刻, 最终点了点孤零零的长葛城:“有她辅助, 长葛安定下来的用时会更短, 或许能早些回阳翟驰援。”

  徐庶袖着手坐在一边,很给面子地点点头,表达了一下自己对辛容的认可。随后,他又自认为十分客气地说:“可是您让她带公文回家。”

  秦楚:“我与她一见如故,得辛容辅佐,如鱼之有水。”

  徐庶迟疑道:“可是她带公文回家。”

  秦楚终于从舆图上抬起头,看了眼他,高深道:“我麾下女将都分外骁勇,正是因为退无可退,若不前行,必然一生受束。”

  徐庶:“可是……”

  “再可是就滚,”她对徐姓棒槌的耐心终于耗尽,图穷匕见地翻了个白眼,冷冷地威胁道,“孔伷最晚明天到,你再耽误我时间,就算延误军机。”

  徐庶“啊”了一声,识时务者为俊杰地闭上了嘴,歇了半刻,又委委屈屈开了口:“那主公准备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孔伷那么个货色,只会背书清谈,连战场都没上过,手里就算有五十万精兵都未必会用,她虽然忌惮,但还算不上忧心。

  让她紧张的是背后磨牙吮血的袁术。

  然而眼下最要紧的是孔伷的五万士兵,秦楚再挂念阳翟,也不好堂而皇之地说给他听,只好挑三拣四地拉了几句能入耳的解释,慢慢道: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孔公绪庸人一介,只听说过他有高谈阔论之才,未听说他能率兵打仗。我军既已拿下长葛,占据了地利,有辛容辅佐、刘凡默许,便是人和。”

  徐庶点点头,露出“的确如此”的赞许之色,认为大将军智勇兼备,很能服人,于是追问道:“然后呢?”

  秦楚沉吟片刻,在徐庶期待的注视下,缓缓吐出两个字:

  “没了。”

  徐庶:“……”

  他真是要被秦楚这套真知灼见折服了,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里,感觉自己的脸色并不比桌上这张舆图规整。

  好半晌,才听见“嗤”的一声,原来是秦楚没憋住,嘴角一翘,露出一个潦草的笑容。

  “欸,别急啊。”她终于善心大发地安慰了一声,“战场就是这样的,要么博死,要么死博。真正不犯险而大胜的仗,往往也不一定要真打。”

  秦楚想了想,又补充道:

  “更何况,紧张能起到什么作用?

  入城那天我已做好最严密的部署,守城的将士是寻常时的两倍不止,即便是深夜的飞鸟也不会漏看。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了,倘若再给自己施加压力,在敌军动手之前,我方自己先垮了,那不也很可笑吗?”

  徐庶琢磨片刻,竟然觉得她说得有两分道理,只是还没来得及再问,便看见秦楚一撩外袍,冲他摆了下手,竟然已经溜达到了门口:

  “我先去看看宪英,治所那个老头太烦人,他要是来了,你且帮我应付下。”

  徐庶眼皮一跳。

  “那个老头”就是投靠孔伷袁术未果,被迫待在城内看秦楚脸色过的刘凡。

  此人对秦楚有种莫名的鄙夷与畏惧,混在一起便显得又卑又亢,每天都要絮絮叨叨地找人说她坏话,偏偏又不敢真的对上她,只会在她面前四处转悠,委婉地抒发不满。

  大约近墨者黑,秦楚在雒阳时天天和乌鸦嘴谋士讨论大计,现在说话竟也有些灵性——好的不灵坏的灵。

  她前脚刚踏出办公室的门,后脚就看见刘凡慢悠悠地从拐角晃过来,正是要往书房找人麻烦的架势。

  秦楚暗暗“啧”了一声,回头看了眼书房,死道友不死贫道地想:“姓徐的有事做了。”

  然而没等她麻溜离开,那山羊胡的刘县令便眼尖地注意到了她的赤红外袍,脚步一转便直接奔了过来,很不长眼色地冲她作了个揖,口中道:“大将军日安。”

  秦楚脚步一顿。

  刘凡和她是相看两厌,能避则避,不能避也得把她烦死,自己凑过来讨人嫌的次数倒并不太多。

  找辛宪英不是急事,她干脆停了下来,转头去看刘凡。她若是反感一个人,自然有千万种方式让他不自在——秦楚于是眉毛一扬,眼睛斜扫过去,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紧接着,露出一个嘲讽意味颇强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虽然没说话,刘凡却已经虚出了一脑门子汗。他七上八下地挪开视线,把目光转移到治所长廊外栽种的槐树上,在重重叠叠的绿叶里汲取到了一点安全感,这才撅着山羊胡,虚张声势似的问:

  “大将军现在去找辛家的……辛容吗?要我说,让女子带治所公文回家,到底于理不合。”

  秦楚若无其事地昂起头,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城门的方位,果真在城楼上看到了程湘吕布几个熟悉的身影。

  她于是凉凉地扫了眼刘凡,很客气地回答道:“县令说得对,要不你报官吧?”

  刘凡:“……”

  他被秦楚堵住了话头,倒是没像以往那样灰溜溜地离开,反而瞪大了眼,一腔孤勇地在“讨人嫌”一事上再接再厉起来:

  “大将军就算看不上我,县吏又何辜呢?让辛容取代他们,实在侮辱过分了。”

  秦楚又横了他一眼,直接敛了笑容,面无表情地将手按在剑柄上,把剑轻轻抽出一小截,雪亮的剑光一闪而过,带着冷冰冰的杀意。

  刘凡的山羊胡跟着整个人一起僵住了。不过这老头心态相当不错,很快便调整到与平常无二,像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干脆一样,又热情澎湃地添了把火:

  “听闻豫州刺史孔公绪手下兵马十五万不止,大将军实在无人可用,不妨向袁术投降,好过找未出阁的女——啊!”

  哪知秦楚压根懒得和他白痴,直接一脚踹了过去,刘凡顺势跌坐在地,表情居然没有方才那么紧绷了。

  他似乎找到碰瓷的乐趣,就着现在这不太体面的姿势,又开始念经:

  “陈留王乃孝灵皇帝最宠爱的皇子,今上体弱多病,想来也命不……”

  秦楚皱起了眉,忽然蹲下/身来,和跌坐于地,开始哆嗦的刘凡对视起来。

  她生得比同龄人慢些,看起来年龄不大,可是经历过的事情要比寻常人一生都精彩,因而看上去并不显得青涩。那双碧绿的眼睛定定地盯着长葛县令,似乎能穿透刘凡那层可笑的皮囊,看到他波澜起伏的思绪。

  她莫名笑了一声,就保持着蹲下来的姿势,忽然轻轻地问:“孔伷到了吧?”

  刘凡瞳孔一缩,嘴唇翕张,这一回是真真正正地发起抖来。

  就算他不说,这神态也已经把一切机密都泄露了。他本就与孔伷有书信往来,如今在治所也并未被限制自由,会提前得知孔伷人马的到来,倒也并不奇怪。

  只可惜此人蠢得太贴心,心里有事便藏不住,遮掩的心太明显,就算是徐庶都能感觉到不对。

  秦楚没有再管他,兀自站起身来,低头拍了拍或许沾了尘土的衣摆,口中唤道:“元直。”

  “在。”

  刘凡一愣,这才发现背后站了个人。

  徐庶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外面,低头看着他时,面色平淡无波,几乎有点居高临下的冷漠。

  他的冷汗转眼便从额头背后沁了出来,终于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件错事。

  秦楚:“此处交由你处理。孔伷兵马已至,我先去城门看看。”

  刘凡心中又是一紧,可事已至此,他已经不能再做什么了。

  在徐庶暗含嘲讽的目光下,他勉强支起佝偻的上半身,从微凉的地板上爬起来。借着起身的时机,刘凡忍不住偏头看向秦楚,她已经扶着剑,向城门的位置走去了。

  他头一次发现,这位“徒有虚名的大将军”脊背挺得比剑都直,看向城门的目光始终从容镇定,与他印象里的无知独断截然不同。

  可是现在,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孔伷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