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雒阳向东往南, 快马加鞭三五天,便进了豫州境内。

  豫州丰饶富庶,世家林立而多名士, 也是颍川荀氏的主宅所在。

  秦楚牵着马走在最前面,回头看了眼荀彧,发现他仍是骑在马背上, 神色平静无波,于是停下了脚步。

  这一队都是亲兵, 本是该按部就班前往阳翟的,不过秦楚想了想,还是额外绕了路,来了荀氏主宅所在的颍阴。

  “自他去岁乞骸骨后,我也许久未见慈明公了, 也不知他可安好。”她感叹了一句,等荀彧走近了, 才跟着与他并行。她拍了拍枣红骏马的头,抬眼看荀彧, 话锋一转, “文若今日格外沉默, 似乎有些心事。”

  荀彧本还专注地垂眼听她讲话, 闻言似乎一怔,随即勒住缰绳,想要落马谢罪,被秦楚止住了:

  “欸,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你不用这样。”

  秦楚:“……好吧。”

  时值仲夏,粟麦恰好成熟,颍川道旁的圩田里还能看到弯腰收割的佃农。颍阴做主的世家是荀氏,对待手下佃户尚算宽和,哪怕这两年天灾不断,周围的景色也称得上好看。

  秦楚与荀彧慢慢走在最前面,照夜玉狮子不用人引,安静地垂头行进,背后是军容整肃的西凉金城军。

  她前行时刻意要求将士避开围田,因而军队前进的速度也打了折扣,只是她本就存了拖延时间、等待袁术的心思,所以也并不很着急。

  秦楚正眯起眼看佃农收割粟谷,忽听到荀彧轻轻道:

  “主公若想得知孔伷与豫州的近况,只在阳翟也是可以的。”

  “嗯,我知道。”她很大方地答道,“可是颍阴有荀氏。”

  荀彧自然知道她不可能是为“想让你归乡看看”这种理由选择来这里,于是很耐心地听着,果然又听到她轻笑了一声:

  “大世家怎么对待孔伷,会决定他掌握豫州的用时与难度。从这一点来看,至少能推测出他可调的物资上限。”

  秦楚顿了一顿,又极敏锐地偏头去看他:“文若不愿意归乡?”

  荀彧没回答,对着她微笑了一下。

  以他的修养,这已经算是默认了。毕竟荀文若道德感高过了头,谈论公务时都无法对敌方主帅说出重话,遑论谈及家族时了。

  她眼一闭,大约能猜到答案——当年高望有意嫁女,据说荀绲是有意答应的,无奈这事在荀氏内部颇有争议,加上高望也在剿宦宫变中丢了性命,这事最终也就不了了之了。

  “倘若我是你,便不仅是‘不愿归’了。”直接拆了还差不多。

  秦楚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试图将“不婚主义”同党的安慰传递给他,又抬眼朝远处望了两眼。

  “应当快到了。”刘备本来骑着马走在路中,此时也下了马背,跟在秦楚身后,颇有些见缝插针的意思,对着她笑了笑,“从这里可以看到城墙,依照我们的速度,傍晚之前就可以到了。”

  秦楚于是也昂起头,五指并拢遮于眉上,挡住了明烈的日光,踮脚眺望过去,果然在层层叠叠的樟树后看见了若现的城墙。

  豫州是东汉大州,颍川是豫州大郡,而颍阴又居住着荀氏这样的庞然大物,因此周遭并不比京城萧条太多,连城墙看起来都很有模有样——至少比阳翟好些。

  “陛下这回的速度倒是快了。”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看来他不管怎么样的避战,看到袁术真的来了,心底还是有气的。”

  刘备荀彧微笑不语,只当没听见。

  看来这二人是打算把“食汉禄”的帽子焊死在头上了。秦楚讨了个没趣,干脆向前跑了几步,一招手,又把照夜玉狮子喊了过来,翻身跨上去,干脆利落地把另一条时间线上的曹魏谋主与季汉领导抛在了身后,摸摸马脑袋,哼着曲儿晃荡到另一侧,又去看农人割夏麦了。

  照夜玉狮子跺跺马蹄,嘶鸣了一声,留给欲言又止的二人一个洁白潇洒的马屁股。

  刘备:“……”

  荀彧:“……”

  “……备年少时在子干公门下学习,那时也曾来过颍川,拜见过一回慈明公。”刘备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勉强笑了一声,试图通过转移话题来挽救尴尬的气氛。

  他加入秦楚阵营也就几天,却也听说过这位荀治中是“君子典范”,和吕布马超(乃至于大将军本人)那几个知名狗脾气不同,因而也存了结交的心思。刘备微微一顿,露出了追忆似的表情,又道:

  “那时慈明公身后跟着众多学子,听闻除了主家旁支之外,还有其他州郡慕名而来的士人,在内城坐而论之、论而行之——颍阴学风之盛,乃备生平所见之最。”

  荀彧年少时追随荀爽在雒阳学习,对自己这位硕儒叔父自是恭敬有加,闻言也露出了些微的笑意,对着刘备一点头:

  “叔父有教无类,荀氏子弟因此学而不厌。”他说着,目光移到了前方策马而行的秦楚,看着她一如以往般笔挺的脊背,表情柔和了起来,“主公年幼时曾只身回到雒阳,其师被留在了琅琊。

  不其候本还想请叔父暂时教导她,可叔父却说‘教她兄弟姊妹都无问题,独伏七一人太过特殊,恐怕难以教成’,最终还是没有答应。”

  “大将军的确卓逸不群。”刘备叹了一声,“若在琅琊时入了家学,与族人为同窗,或许后来的情况便会不同啊。”

  “也许如此吧。主公幼时居于东武伏仲平宅中,并不收伴读,也无同龄族人相伴,因此也与常人有所差异。”荀彧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随口一问,“刘校尉也有此经历吗?”

  刘备摇摇头,侧过头望向道旁金黄的麦田,目光在道旁的杂草上稍作停留,方道:

  “我为家中独子,另二位义兄弟还是在六年前相识的。说来惭愧,备年少时还不只事,虽无兄弟,却有不少狐朋狗友,算不上有帮助。”

  “刘校尉镇压黄巾时军功卓越,彧也有所耳闻,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也要多亏我那力敌万夫的两位义弟,”刘备好像是苦笑了一声,低声道,“也不知他二人在北方如何。”

  刘备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与他同行不到十日的荀彧是很难立刻给出答案的。但是秦楚在接受他投靠的那一天,她心中便已起了警惕——这不是针对刘备个人的,只是对“历史惯性”本身的不确定。

  毕竟她也没时间在与袁术打太极的时候青梅煮酒……话说回来,她也不是大丈夫也不是英“雄”,看刘备筷子掉没掉这套试探方法真的有用吗?

  不管怎么说,在与两位谋士简单地商讨后,秦楚还是采取了荀彧的建议,把刘备这个战斗力有限的新任校尉揣在了身边,顺便又把关羽张飞派往了司州,勉强把三人拆开了。

  面对忧心忡忡的刘校尉,“端方君子”荀彧仍是若无其事,倒也没引起什么怀疑。大概因为刘备到现在也才投奔了公孙瓒秦楚二人,勉强算个老实人,居然也就这样被糊弄过去了。

  两位满脸写着正直与食汉禄的忠臣推来搡去地又聊了一阵,终于在日暮降临前,随着军队来到了颍阴城中的荀氏主宅。

  荀氏主宅的前院栽了不少樟树,大概有一些年岁了,树冠能笼下一座宅屋不止,一抬头便是满目葱茏,看得人心旷神怡。

  秦楚与荀爽的交集不多,细细算来也不过是襁褓中被送往徐/州那一回,再加上八岁时去造访荀彧那几次。只是她虽自认与荀爽不熟,对方却的招待却还相当周到:

  除却让士兵前往别院安顿以外,又额外捐了些粮草,算作荀氏为“匡扶少帝、抵遏不臣”做出的贡献。

  秦楚所在意的“孔伷可调动物资”虽然没有得到明确的解答,但荀爽还是派族人呈上了一份名单,乃是豫州境内明确表明支持或反对孔伷的士族。

  正如她所猜测的,东汉世家素来受地缘关系所连结,孔伷还是灵帝董卓时期被安排过来的空降。

  虽说他也是个贵族名士,可是兖州的世家在豫州的影响力,终究比不过本地人,因此虽然明确反对的棒槌家族不多,真正支持他的也相当有限。

  “大概是六比四的成分。”秦楚皱着眉翻阅名单,目光停留在“汝南郡”上,幽幽叹了口气,“毕竟是袁氏主宅所在,他们虽然不会拥护孔伷,但对于袁术本人还是一直在支持的。”

  荀彧见她少见地露出为难神色,伸手替她斟了一杯茶,口中宽慰道:“汝南还有傅氏未曾表态。”

  秦楚看了眼他:“可豫州丰饶,即便只能调动六成资源,其中的粮草物资也足够支撑袁术打下这一仗了。”

  她虽然身上带着系统,但真要众目睽睽下做出挥手变粮的事情,多半也得被朝廷那些本看她不顺眼的老古板抓回去当妖怪处置了。

  不依靠朝廷提供的粮草自然是最好的,然而仅凭琅琊一郡的生产力恐怕无法支援作战——从这一点上看,她倒是不如袁术。

  豫州的资源的确让人垂涎。

  秦楚想了想,又瞥了眼荀彧,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还在为她添蜂蜜的荀彧抬起眼,拎着瓷勺的手一顿,有点迷惑:

  “主公?”

  “没什么,”她摸摸鼻梁,目光在荀彧脸上晃了一晃,坦诚道,“我只是在想,就地抓个荀家的男孩出来结婚,是不是也能得到一些豫地的资源呢……”

  荀彧右手一颤,瓷勺“叮”一声撞到食案上,险些摔个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