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从史书记载来看, 许攸算不上什么料事如神的天才谋士——先是背主,后是居功自傲,死得不太好看, 但他也真的不傻。

  至少在秦楚当土匪、既不见他也不让他出门的时间里, 他没有大摇大摆地找上曹操叙旧。

  在接见许攸之后,秦楚又抓来了几个心腹临时开了小会,与诸臣确认了北方那点欲说还休的小心思后,终于得出了结论:

  必须提防。

  其实, 就目前局势来看,秦楚的戒备似乎不太必要。袁绍那批关东联军虽占据了北方三州,拒不回京,但也没有像袁术明目张胆地扩散势力,日常就是打打黄巾余部,多少还是干了些实事的。

  袁绍本身呢,又是打着忠汉的旗帜做事的, 因此到现在还没引起太多警惕,刘辩与朝廷众臣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暂时不去追究他的“无暇归京”了。

  然而她到底是个揣着史册回来的作弊者, 一翻书便知道袁绍本身的图谋:能举起十八路诸侯、彻底开启乱世的人, 怎么可能是没有异心的保皇纯臣?

  因此,哪怕袁绍交易物资的举动表现正常, 她还是暗中加强了警惕。

  “今日如何?”

  “不如何。”暗卫李余摇摇头,很耿直地向她汇报许攸的日常, “就是读书写字,吃喝拉撒睡。

  “哦, 还有, 此人吃饭时喜欢抹茱萸酱, 更衣*时间略长,有时无法久坐,似乎有疾……”

  “别说了!”秦楚眼皮一跳,立刻止住了暗卫队对许攸菊部不适的详细叙述。

  ……这病症真是眼熟,许攸祖籍不会在川蜀吧?

  李余乖乖闭嘴站直。

  秦楚捂住脸:“他更衣时你就别盯着看那么仔细了。”

  “诺。”

  “继续守着,一举一动都记下——尤其注意他在府中见过的人。”

  “诺。”

  “好了,你走吧。”秦楚站起身,顾自从衣杆上取下赤红华裘,穿衣时转头看了他一眼,“我晡食后要去南宫探望陛下,府中若出了什么事,就去找秦妙。”

  “属下明白。”

  交代完府中琐事,她便派人备好了马,准备往南宫去——看一看伏寿,再随便探望下差点被病魔打败的刘辩。

  刘辩啊。他这个人,实在让人有些难以形容。

  少帝身上的矛盾点太多了,这孩子从小不得灵帝宠爱,长大后也命途多舛,头上冠冕颠来晃去地摇摇欲坠着,好不容易这半年坐稳了帝位,对秦楚这个救命恩人又畏又怨,偏偏又钦慕倚赖、离不开她。

  “又卑又亢,”她低头拍了拍胯/下白马的鬓毛,听到它乖顺的低鸣,摇了摇头,心里并没有什么波动,暗道,“救他不如救匹小马。”

  当然,想归想,皇帝还是不能放着不管的。象征着正统与大义的汉室皇帝是争霸天下的必需品,秦大将军可舍不得放下。

  照夜玉狮子也晃晃脑袋,继续赶路。

  毕竟是超自然存在发派下来的名马,它十一年未见老态,对雒阳主城一带也熟门熟路,连驾驭的工夫都省了。秦楚不过走了会儿神,视野中便已出现了南宫守卫森严的白虎门。

  “大将军。”羽林卫恭恭敬敬地与她行礼。

  秦楚摆摆手,对着一旁等候着的小黄门微微颔首,两人便一前一后地走向天子寝居的崇德殿走去。

  “到了,将军请吧。”小黄门冲着她笑了一下,语调恭敬。后半段的声音略低了些,他似乎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句,“……陛下今日心情不错。”

  秦楚一眨眼:“我明白了。”

  她心里杂七杂八思绪万千,面上却是一派的云淡风轻,扶着佩剑缓步走入崇德殿,对着龙榻上面色苍白的刘辩行了一礼:

  “陛下。”

  “伏卿来了。”刘辩有些虚弱地支起身子,对她轻轻点头,嗓音飘忽地像蒲公英,“赐座。”

  秦楚乖乖坐下。

  崇德殿面积不小,刘辩又生着病,因而殿内设了好几处火盆,烘得秦楚额上沁出了薄薄一层汗。

  她解下红斗篷,胡乱叠了递给内侍,又理了下微乱的碎发,这才对着刘辩不痛不痒地问候起来:

  “臣来迟。陛下今日身体如何?”

  “尚可。”刘辩也不痛不痒地回答她,“本来太医还说未见好转的,不过朕方才与皇后聊了些杂事,心中清爽不少。”

  提到皇后,秦楚的脸色果然产生了些许变化。

  不过这姑娘少年得志,四面八方竟是埋伏暗袭,早就习惯把诸事压藏于心,并不太显露心迹。刘辩只看见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奇异神色,却没能摸清楚背后含义,心中没什么底,也只能继续道:

  “皇后说到自己亲生兄长,年幼时顶撞了塾师,被罚抄一整本《左传》,于是学着用两支笔抄书。

  “不过朕年幼时多由常侍陪伴,并未有人罚过这样的作业——唔,伏卿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刘辩似乎真的是想起了往事,目光悠悠地望向远方,配上他那张充满病气的瘦削面庞,分明也是个半大少年,浑身却充斥着飘渺的死气,看起来几乎像个垂暮老人。

  秦楚垂眼,思索似的默了片刻:“臣幼时的先生……是个不拘细节的好老师。无论我交怎样古怪的作业,他也不会太生气,只说‘伏楚难教’。”

  “那是伏卿有灵气。”少帝今日似乎是真的心情很好,并不吝于夸赞,对她又笑起来,“大将军是可以载入史册、流芳千古的女子。不其侯家六子,未有能及卿者。”

  “陛下过誉。”

  “嗯,不过皇后与我说,她那位兄长伏典,乃是伏家第六子,去岁方及弱冠,未能举孝廉出仕。朕想着是否要给他个官职,伏卿觉得呢?”

  “……”伏典除了有个亲爹,除此以外和我没半毛钱关系,你问我干什么?

  秦楚眼角一跳,不知刘辩又有什么打算。她不止是大将军,身上还背负着“外戚”的标签,在皇帝——哪怕是个羸弱无能的皇帝——面前,都应当仔细避嫌。

  秦楚一低头,目光收回去,冷冷淡淡道:“家兄无用,是他自己的过错,何须陛下操心呢。”

  这就是反对的意思了。

  刘辩听她回答得生硬,倒也不很生气,反而笑了笑,感叹了一声:“伏卿倒是严于律己……亦律家中人。”

  秦楚没应声。

  少帝不在乎她是否回答,心情很好地挥了挥手,大约是消遣结束的意思:“好了,今日也差不多了。伏卿若要探望皇后,她就在章德殿中。”

  “臣告退。”

  内侍迈着小碎步上前,一抬头,被大将军冷得掉渣的眼神给震了一震,哆嗦着手将收拾齐整的斗篷递了过去,赶紧埋头退回原处。

  秦楚一边穿戴外袍,一边听到身后刘辩轻飘飘的声音:“深宫无聊,伏卿冬日可常来啊。”

  她背着皇帝,眼睛向上一翻,露出明显不耐的神色,语气却如和风细雨般温顺,深刻诠释了“两面三刀”的含端正作风:“臣明白。”

  待探问完伏寿,又从章德殿出来,太阳已经落了山。秦楚坐在马背上,手中辔绳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感受着照夜玉狮子哒哒的马蹄声,抬头望向天际。

  雒阳城内是看不见西方地平线的,橙红的落日被遮蔽在恢宏楼阁之后,余晖将深红的瓦片屋顶、大道两侧的桑树梓树、马蹄之下的青石板全部染成了金赤色。

  “人变得真快,”她看着冬季提前降临的落日,心中漫无边际地想着,“小皇帝已经学着试探人了。”

  所幸刘辩抓不清她的想法,蒙错了方向,不知道秦楚非是世家思维,对“家族”本身并不看重,因而对族中人的职位并无想法。

  至于话题本身的中心、庶兄伏典本人……

  “不如送去西凉看着吧,省得惹麻烦。”她摸摸下巴,暗自思忖。

  冬季天暗得早,她从城南到城北,骑在马上摇摇晃晃,一路走来,太阳已彻底落山了。半暗不暗的天空上,缺了角的亏月散发出浅淡的白光,照夜玉狮子慢慢停下,她这才发现门前伫立一人。

  那人仍然是副优雅仪态,对着她拢袖一揖:“主公回来了。”

  秦楚正牵着白马跨过门槛,忽然回头看他:“文若怎么在门口等我?”

  “许子远有事相商,正在客厅中等候。”

  “这样的小事,派些仆役守着就好了。”她随口道,“行啦,我先去看看。”

  她没有回头,因而也看不见荀彧被夜色遮掩住的薄薄愁色,径自拉门入了待客厅,果真看见许攸坐立不安地于案前低头喝茶。

  一见绢门拉开,这位袁绍谋主立刻抬头,看见她时连忙起身行礼:“大将军。”此人脸色蜡黄,姿容憔悴,配合着他微凹的脸颊,看起来简直像三天没吃饭。

  秦楚:“……”

  许攸苦着脸看她艰难地进行完表情管理,还不知道自己的隐疾早已暴露,轻咳了一声,等着她把话题拉回去。

  秦楚正了正色:“什么事?”

  “其实,当日车骑将军派在下前往雒阳,除了物资交易以外,还有另一件事。”许攸觑着她的脸色,见她表情无异,顿了一顿,才慢慢道,“我主膝下有一女袁还,今方二九,未有婚配,不知……”

  许攸犹豫着,又看了眼秦楚,见她皱起了眉,心下微沉。

  “……大将军府事务繁冗,本将暂时没有成婚的打算。”她想了想,补充道,“女子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