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大雪沸沸扬扬下了整夜, 到了清晨才渐渐停息。

  正月初一,按着规制,天子是该举办大朝、祭祀天地先祖的, 只是刘辩病得太是时候, 现在连床都起不来了。百官们再想进宫庆贺,也得顾及着皇帝身体, 于是只能老实待在家中, 与同僚友人互相道个喜,便算是过了新年。

  至于将军府,护院门房都是西凉的士兵, 一个个脸板得比铁甲都黑,路过正门前五米都能闻到冲天的煞气,只要不是想不开,没人乐意大过年凑过来讨黑脸看。

  大将军本人于是也能安安心心睡个懒觉。

  秦楚醒来时, 太阳已经高悬在正空了。大雪过后的天空简直蓝得稀奇,很有些“一碧如洗”的意思。

  她透过窗户望了眼,天朗气清, 冰凝雪积, 的确是忽如一夜春风来了,心里不由也轻快了些。

  只是心情虽算愉悦,身体却靠不太住——宿醉的感觉的确不太好, 哪怕秦楚天生感觉不到疼痛, 这种浑身无力的疲软感也不太好受。

  她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胡乱扯了件狐裘披在身上, 非常不体面地揉了揉脑袋, 又打了个小喷嚏。

  ……感觉自从救了刘辩后, 身体免疫力好像变弱了。

  她与铜镜里头发凌乱、眼神空虚的自己面面相觑了一阵, 正考虑着要不要换个婢女过来帮着梳洗,门就“唰”地一声被拉开了。

  秦妙脸色不妙地站在门口,绢门被她甩得晃荡了两下,发出嗡嗡的余音。她招呼也没打,神色凝重地对着秦楚行了一礼,口中道:

  “主公,冀州使者求见!”

  冀州使者,就是袁绍的使者。

  秦楚脑中僵硬的齿轮总算慢吞吞滚动起来,恢复了正常思维。她脸色骤然一变,稳了稳心神,忙道:“什么事?”

  “来人自称袁本初的谋士,姿态傲慢,只说非大将军不见,因而不知他所为何事。”

  ——袁绍的谋士?

  秦楚眼皮一跳,脑中飞快地划过田丰沮授郭图许攸等一连串的名字,只记得这些人都不像好对付的货色,顿时皱起了眉:

  “先让人应付下,我稍后就到。”

  “诺。”

  秦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得了命令转身便走,还体贴地替她拉上了绢门。

  秦楚被她带来的消息激得醒了□□分,顶着头晕走到水盆边,飞快地整理起来,脑中思绪也一刻没停。

  元日派人来雒阳,袁绍安的什么心?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海内的领土大约分为三部分,除却各地按兵不动的诸侯以外,南北各有袁术袁绍盘踞,雒阳司州一带则还完全隶属于刘家皇室。

  但是真正讨论起来,袁绍与皇朝的矛盾并不是最大的。

  关东联军以袁绍为首,势力主要分布在冀豫兖三州,尚未明确对朝廷表现出不臣。

  而所谓的“南方联军”……基本还没组建起来,核心是徐州的袁术。

  据东武的暗卫报告,袁术近期正在与江东豪强进行交涉,试图通过扬州豪族掌握南方,其势力正在向扬州渗透。

  另外,还有一点是,袁术绑了陈留王刘协。对于少帝刘辩来说,自己这位九岁的弟弟好几次差点取代他成为皇帝,无论这刘协是否愿意,这些事都已烙在刘辩心里,让陈留王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这样的情况下,袁术还堂而皇之地招兵买马,即便刘辩不曾表态,朝廷上各方势力都已进行了多番讨论,认为袁术已和中央处于半撕破脸的状态了。

  尽管如此,而以刘辩为首的东汉朝廷,此时仍然处于茫然状态,秉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直到除夕前几日,还一个劲地在内政上发作,压根不知道把手伸向别州,早点寻求帮助。

  秦楚的根据地在东武与金城,分别位于徐州琅琊内与凉州境内。然而徐州为袁术所占、凉州距离过远鞭长莫及,于眼下情况帮助不大——当然,她也没想过要把这两张底牌暴露给雒阳朝廷。

  至于荆州益州等地,这几个掌权人都是缩着脑袋老实过日子的人,现在还在躺平装死,自然也指望不上。

  ……如此看来,冀州可以算是相当没有存在感了。眼下利益冲突最大的应当是袁术与中央,那么问题又回到了最初那个,袁绍这时候派人找上她,却未与少帝有过交流,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眉头一皱,飞快地结束了梳洗,在满腹的疑问中整理好仪容,步履生风地朝着待客厅走去。

  “主公。”

  “大将军。”

  坐在右方的郭嘉起身对她行了一礼,左侧的男人迟了片刻,也赶快跟上,对她深深一揖。

  这男人三四十的模样,生得还算能看,只是脸颊瘦削,一双吊梢眼白多黑少,看起来不像个善茬。

  他一身绀青色直裾,头戴的是文士发冠,目光很短暂地在她脸上梭巡了片刻,眉毛动了动,最终没有表露出什么明显的情绪。

  紧接着,这位来自冀州的谋士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这次是自我介绍:

  “在下许攸许子远,见过伏大将军。”

  “嗯,坐吧。”

  他没提自己的官职,秦楚也就没有问。

  天子虽也半推半就地封了袁绍一个车骑将军,但这职位本就是袁本初自封的,他现在也没有返回雒阳的打算,因此这个“车骑将军”之职也有点不尴不尬,说不上多正式。

  这种情况下,他手下的文臣也没法博个多好听的官职,与其多说多错,还不如干脆忽略。

  秦楚姿态得体地落了座,极短暂地与郭嘉交换了一个眼神,又对着许攸点了点头:

  “我听闻许……”她顿了顿,不知怎么称呼这位曾经背袁投曹的傲慢谋士,便含糊地带过了称呼,直接道,“你说,非‘大将军’不见,足下远道而来,究竟何事如此紧急?”

  郭嘉微不可闻地“呵”了一声,羽扇后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眼睛一弯,有点想笑。

  果然,许攸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凝固了一瞬,那种略显刻薄的脸上出现了极短暂的局促,但很快便被他掩饰过去。

  “毕竟是主上之命,”他笑了一笑,似乎没意识到秦楚话里的审视与讽刺,语气尚且尊敬,“在下造访,也是因为袁将军有心……”

  后面便是一连串的套话了。

  许攸年轻时与袁绍曹操交好,接受的教育大约也是东汉文人那一套,因而空话说得很流畅,秦楚本来还耐心听着,到后来眉头皱起来,许攸才终于切了正题。

  “——所以,我主欲与大将军求西凉骏马两千,愿以粮草兵士做交换。”

  许攸说着,从袖中取出将一叠印着墨迹的蔡侯纸,双手递给了郭嘉,又顿了顿,抬眼看了看秦楚神色,见她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才客客气气地接下去:

  “大将军可考虑后再做决定,在下会在雒阳待上一阵,等您给出答案再回北方。”

  意思就是“ 你不给个回复我就不走了”。

  秦楚心里啧了一声,暗道:“什么玩意,你走不走关我什事,留在雒阳养老吧。”

  然而想归想,所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伸手不打笑脸人”,她现在还得和北方保持明面上的和平,自然也不能做得太失礼。

  “这是自然。府中已收拾了厢房,足下舟车劳顿,一路风尘,先去休息吧。”

  ——我懂了,你快滚吧。

  许攸于是很有颜色地拱手告辞,麻溜滚蛋了。

  眼见着这从北方来的坑货终于离开了,秦楚终于将紧绷的弦松开了些,偏头看向郭嘉:“奉孝怎么看?”

  郭嘉:“不靠谱。”

  他给的评价倒是简单明了。

  秦楚点了点头,将许攸呈上来的蔡侯纸翻了两页,把袁绍给的那批物资列表看了个八/九不离十,方道:“我想也是。”

  “只是寻常的物资交换,为什么非要派谋士前往雒阳,亲自与主公交涉呢?”

  郭嘉的目光粘在那份清单上,微微扬起嘴角,微挑的狐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袁本初所提出的人手、粮草都过分充足,便是五千西凉马也换得,绝不可能仅是‘交易’啊。

  “更何况,袁绍要的是西凉军马,直接去凉州寻贾文和不是更快吗?

  “听口音,这位许子远似乎在京城待过一阵子。派这样的人来雒阳,恐怕还有别的企图。”

  “奉孝说的是。”

  只不过郭嘉不在雒阳,没猜出许攸与曹操还有些交情。

  这话一出口,郭嘉就知道她心里有数,于是也放松下来,拎起案上鹅毛扇,抛到半空,又飞快接下,笑眯眯地举着它扇了两扇,心情似乎不错:

  “所以,主公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秦楚笑了一声,“关着他,等他来找我——袁绍总不会真的让谋士在我家养老吧。”

  正月初一,宜当土匪,耍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