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楚话音刚落, 被架在西凉卫之间的陈留王已经带着哭腔喊起来:“阿兄!”

  这孩子如今八岁,莫名其妙地死了爹妈,死了陪在身边的宦官, 现在又被告知死了亲哥、今天就要登基。他就是再早慧, 遇到这种情况也没法淡然处之,哭丧着脸被董卓挟持下来,只敢低着头当个傀儡。

  此时登位典礼被打断, 他心中既惊且喜,猛然抬头, 先看见的却不是一身凛然浩气的秦楚, 而是她身后那熟悉的人影——正是兄长刘辩。

  陈留王登时一惊,尊卑长幼尽被抛之脑后, 就连往日尊称也忘了喊, 只一个劲地重复:“阿兄……阿兄、是你么!”

  刘协这一声呼唤像是开了个什么头, 众臣从惶恐间抽身出来,抬头再看, 才发现秦楚身后站了个瘦弱少年,面色微白,嘴唇泛紫, 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样, 正是那已然薨逝的少帝刘辩。

  卢植心念一动, 众人沉默惊觑之际,毫不犹豫地起了头,跟着刘协一同哭喊:“陛下!”

  有了第一声,便有第二、第三声。

  蔡邕与陈行石亦是早知此事, 一见卢植开口, 也跟着高喊了起来, 果真带出了一片唤声。

  好在他很快意识到了场面的混乱,咬牙定了定神,转头对着西凉军士狠狠一挥手,大喊:

  “竟敢让人冒充晏驾天子,快拿下她!”

  董卓也反应了过来,立刻拔剑出鞘,猛冲上前,剑尖指着群臣们怒喝:“我看谁敢再叫!”

  他几个月来都在雒阳横行无忌,积威实在太深,这一声呵斥果真把群臣震得不敢说话,只余下低低的抽噎声。

  然而人心已乱,局势已在无声无息中倒向一边 。

  最初的无序已经过去,卢植等人也给她撑足了场面,眼看着董卓回过神来准备反扑,秦楚也就不再沉默,银剑霍地抽出鞘。她毫不犹豫地将刘辩推至亲卫怀里:“阿湘,护好他!”

  德阳殿内再怎么宽敞,毕竟也是室内,轻易施展不开拳脚。舞阳亭主身后的一批亲兵各自对上了董卓的西凉军士,有来有回地将战局向大殿之外引,眨眼殿内便空了不少。秦楚自己却不太顾忌,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动了手,一矮身,先将刀剑斜刺过去。

  董卓这才手忙脚乱地抬剑一挡——此人手握千万精兵,自以为成竹在胸,丝毫不顾道义礼法,于宫廷之中胡作非为,不过两个月时间,便胖了一大圈,连带着回击的动作都显得迟滞了。

  以秦楚的眼力,自然不会看不出来。

  她眯了眯眼,心中冷笑,面上仍然不显,手中银剑在盛日下折射出一道寒光,抬手便截住董卓的一击。

  铁剑相撞,发出“锵”一声令人牙酸的清响,两人不约而同地施加力道,对抗很快便成了蛮力与蛮力的较量。秦楚的手腕微微一颤,剑剑相交处几乎要迸出火光,看得下方群臣目瞪口呆,值得屏息凝神,生怕干扰了局势。

  就在这时,护着刘辩的阿湘“啧”了一声,似乎被什么人缠上了。

  西凉女将一皱眉,干脆利落地将刘辩上前推了两步,可怜少帝大病未愈,又在战局中心被推来搡去,踉跄着站定在秦楚另外一名亲卫身旁。

  阿湘究竟是拿亲夫为剑开刃的将士,下手快狠准。她淬了血的目光在大殿之中梭巡着,忽然神色一凝,反手拨开了其他西凉兵,足下生风地上前两步,伸手一刺,就将李儒捅了个准。

  中年谋士霎时吐出一口红血,手飞快地捂住了腰,满目惊恐地后退了几步,口中不住唤道:

  “来人!快来人!”

  董卓自然也听到了谋士的痛呼。他如今事事倚赖智囊李儒,听他受伤,下意识地想转头去看,可又被秦楚那柄细剑抵得手腕发酸,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暗暗使力,预备将她的剑弹开。

  秦楚终于忍不住,嘴角微微翘起。

  她这愉悦来得太不合时宜,董卓心下一惊,还未想清其中关窍,便被秦楚陡然卸了力,长剑依着惯性冲过去,却被她弯腰闪过。

  借着这眨眼的空隙,秦楚左手飞快地腰间抽出了第二把剑——她竟然是使双剑的!

  然而董卓意识得太晚了。另一把剑已从他身侧刺过,在他手臂穴位上干净灵巧地一点,趁着他左臂短暂地一滞,快刀斩麻地将他左手撕开一道血痕。

  那剑痕直嵌进血肉里,恨不得削去他半只手掌。董卓毕竟是浴血多年的将领,咬着牙生受住了,狠狠将剑挥向秦楚,动作却不听话地滞涩起来。

  毕竟血肉之身,董太师作威作福几个月,借着谋士才智流连于雒阳燕舞莺歌里,无论是皮肉还是骨髓,都已软得不配提剑了。

  “用剑时只能看向一处啊,太师。”秦楚似乎是在嘲讽,碧色瞳仁中倒映出董卓那张因焦急而略显扭曲的面庞,声音却轻快如游戏,“心一乱,剑可就不稳了。”

  “你!”

  董卓心脏猛然一跳,立刻拨剑欲回,对方却已四两拨千斤地翻过他手,随即直刺而下,眼也不眨地在他腹部穿出了一个的血窟窿。

  ……尘埃落定。

  秦楚面无表情地将剑从红白血肉中抽出,趁着董卓蹒跚欲倒时,一脚踹在他的腰腹上,脚跟毫不犹豫地踩在了他的伤口,似有若无地碾了两下。

  董卓立刻发出痛苦的叫声,濒死牲畜般剧烈喘息着——领兵作战与单打独斗毕竟不是一回事,有的人在战场上挥斥方遒,可私下作战时,对疼痛的忍耐力未必胜得过谁。

  显然董卓就是这种人。

  秦楚:“好了,停手吧。”

  所谓擒贼先擒王,既然首领和狗头军师都已经解决了,剩下那些士兵的自然也不在话下。

  她将董卓李儒扔给阿湘处理,自己则把双剑一扔,信手抬袖擦了擦脸上血污,才不紧不慢地走到皇帝身边,低声问:

  “陛下,还好吗?”

  “朕无妨。”刘辩对着她惨然一笑,又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了指跪成几排、面色呆滞的公卿,微微拔高了音量,“诸……诸位请起吧。”

  汉臣不跪反贼。

  卢植王允等人连忙爬起身,也不管双腿跪得发麻,咬牙拜道:“陛下!”

  刘辩点头垂眸,才发现地上染着汉臣苦泪的莞席,此时已沾满敌将鲜血,心中一颤,不由看了眼秦楚。

  另一头阿湘也已把董卓李儒五花大绑起来,秦楚一瞥,发现君臣两人一胖一瘦,腰腹的伤口渗出满江红,好巧不巧地轴对称起来,竟然颇具现代数学的美感。

  董卓不知道她心中所想,还好声好气地和她打商量:“亭主,同在西凉领兵,何必如此!我许你金银财帛、名驹美…美男,让你取代何进当大将军,你放我一马,好不好?”

  李儒作为谋士,待遇明显比主子差了不少,阿湘怕他多嘴找麻烦,索性找了块破布将他嘴塞上了,没想都到这样了他也不消停,听了董卓这番回旋,居然也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让我放你一马?”秦楚眨了眨眼,蹲下来与董卓对视,看着他瞪眼红脸的吃力模样,又感受到身后一干朝臣的目光,不由露齿一笑。

  董卓见她如此,还以为有戏,心中一喜,正准备加些筹码,却见秦楚对着身旁谋士伸出了手。

  舞阳亭主心黑手狠,手一翻便抽出李儒嘴里那块破布,就着原样,颇为缺德地往董卓嘴里一塞,眼睛一弯就露出两颗虎牙:

  “想得美。”

  董卓:“……”

  专行独断的董太师这辈子没遇到这种路子的对手,吃了一嘴属下的口水,眉眼口鼻向四面八方抽了抽,脸顿时比德阳殿外的槐树都绿。他心中暗骂:“唯女子小人难养!混账婆娘!”

  只可惜太师嘴巴被塞了个严实,现在就算想骂人,也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他于是眼睁睁地看着秦楚转过身,带着亲卫走到龙榻前,对着刘辩招了招手。

  “陛下。”

  刘辩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目光转向了局促的陈留王,短暂地在他身上停留了一阵,又去看那几排的朝臣。

  那些人里有忠有佞,更多的是被时代推卷着上前的普通人,总归是比他反应快的,听到秦楚开口便稀里哗啦跪了一地,刘辩低头时,只能看见他们黑压压的巾帻。

  阿湘与其余西凉士兵也“扑通”跪了下来,方才还烟尘斗乱的德阳殿顿时又空旷起来,外面飞鸟长啼一声掠过,世界又归于沉寂。

  秦楚一垂眼,神色便无喜无悲如世外过客,手中动作未曾停下。

  她转过身,不紧不慢地从士兵手中托盘上取下冠冕,乌赤的十二旒白玉冠冕在刘辩眼中沉重如千钧,在舞阳亭主手中却轻如鸿毛。

  不过为帝加冕。

  刘辩微微抬眼,那顶象征着“九五之尊”的无上冠冕便落于头顶。秦楚微微颔首,示意他自己系上丝带,继而后退一步,一撩衣摆跪了下来。

  “陛下千秋万岁——”

  “千秋万岁——”

  “千秋万岁——”

  少帝木然地站在龙榻前,恍惚间又看到尸首分离的何进、悲切哀恸的宦官……夜里向着城门疾驰的西凉兵马、董卓的鸩酒与秦楚托着冠冕的手,最终归于四月某日,他亲笔寄出的那封密诏:

  ——传,舞阳亭主伏楚,即刻归京。

  残余的鸩毒还在喉中作乱,刘辩看着众臣跪拜复起,泪水终于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