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将已经到了?”

  “是, 郎主,昨日傍晚入的城。

  听山下郑大说,那日他们去看官兵进城, 发现领头的是个骑着白马的年轻女郎,稀奇得很。”

  郭嘉闻言挑了挑眉。

  他看了眼手中的陶坛,里头粮酒还未饮尽, 只剩下小半坛微浊的酒液, 于是提起坛子, 仰起头将它一饮而尽。

  仆僮习惯了他的不拘小节,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等他喝完, 抬手将唇边余液擦进, 才问:“郎主今日下山吗?”

  “不下。”

  “您不是说要造访广元先生吗?”

  青年拢了拢外袍,懒洋洋地靠在凭几上, 打了个哈欠:

  “近日有客来访, 哪能轻易离家。”

  ……

  白马前蹄踏过杂草,缓缓停在原地。

  “前面是山路,你不好走,就在这里停下吧。”阿楚跳下马,拍了拍照夜玉狮子的背脊, 替它理了理鬃毛, “你就在这里, 我马上回来。”

  白马温顺地看着她,拿脑袋顶了顶阿楚的手, 是听懂了的意思。

  阿楚顺手薅了把它光滑柔顺的马尾鬃:

  “有人来牵你, 你踹他便是。

  好啦, 我走了, 你乖乖呆在这儿。”

  照夜玉狮子晃了晃马尾,阿楚笑了一声,摸摸马头,转身向山上行去。

  据荀彧所说,郭嘉迁入山林也是半年之内的事情。似乎是在外出时察觉到了黄巾的蠢蠢欲动,从而推测出起义的可能,立刻收拾了东西,带着仆僮隐居起来了。

  阳翟境内共两座山,荟萃山位置偏远,离城门有一段距离,而另一座三峰山则近得多,在城内西南角,背靠着隅水,就是她眼前这座。

  荟萃山太偏僻,不宜居住,郭嘉所说的隐居,大约就是在这三峰山内了。

  阿楚今日穿了身崭新的赤色直裾,脚踩双鹿皮小靴,身上披的还是昨日那件猩红绒披风,腰上佩着削铁如泥的轻巧银剑。

  她没有刻意掩盖自己的身份,加上昨日入城时声势不小,山畔的住民们一见到她的白马红衣,便猜出了她的身份。

  只是她脚步匆忙,手又按着剑柄,行路时面无表情,看上去实在不是好相与的模样,一时竟然没人敢上前搭话。

  周围人的想法,阿楚是不清楚的。她还在拧着眉思考。

  阿楚没有官衔,因此哪怕实权略大于他的监军职位,也是不能称作上下级的。

  天下未乱,刘宏好歹还坐在龙椅上,她没办法明目张胆地拉拢人才,告诉他们自己心中大计,荀彧如今最多也只算她的同僚兼好友罢了。

  因此,他能提供给自己郭嘉的线索,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这说不定还是看在朝廷的份上,阿楚当然不能再觍着脸去问“怎么请他出山”这种事情。

  因此,她现在唯一能与之讨论的,居然只有系统。准确的来说,是和系统讨论它储存卡里那本可靠性存疑的小说《三国演义》。

  ……对,就是那章出现在两千年后小学课本里,人尽皆知的三顾茅庐。

  阿楚是不打无准备之仗的。如果不知道该准备什么,就翻遍所有可行的参考,抄也要硬抄一套方案出来。

  ——谢谢你,罗贯中。

  系统端起腔调给她念书:

  “刘备说‘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来见先生’,僮仆说记不得这么长的名字。”

  阿楚听到“汉左将军”时,嘴角撇了撇;听到“豫州牧”时,脸已经彻底垮了下来:“我没连说长名字的机会都没有。”

  系统安慰她:“没事,郭嘉和诸葛亮应该差不多,你也没有吹牛的机会。”

  阿楚想了想,觉得的确如此。她的思绪又漂移起来,脸上浮现出神秘的微笑:

  “诸葛亮今年三岁了,等胤谊先生从诸葛珪手里接下他的儿女,我就可以直接绑走诸葛亮,不用顾茅庐了。”

  系统很实在地提醒她:“醒一醒,诸葛亮今年才三岁。”

  “…总有一天能!”

  阿楚自己心里也没什么底,说完这句话,又变成了苦瓜脸。

  她和老男人有壁啊。如果刘备当时只有十四岁,诸葛亮也愿意跟着他出来吗?

  年龄不重要吧……?

  不过仔细算下来,现在的郭嘉年龄也不比她大多少啊。当务之急是把他给骗到手……啊,要不请他喝酒?不过,什么人送的酒他都喝吗?

  “亭主是来寻人的吗?”

  阿楚一愣,转过头,看到一个戴着斗笠、身着麻衣的青年男子。

  这年轻人一副山野村夫的打扮,袖子挽到小臂,裤腿处甚至沾了泥尘,嘴中吐出来的话却丝毫不符合人设:

  “亭主昨日入了阳翟,今日便来三峰山,是为了见某人吗?”

  阿楚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对方的猜测完全准确。她微微皱起眉:

  “你是谁?”

  男子这才想起自己忘记自我介绍了,忙拍下袖口,对她不太熟悉地揖了一揖:

  “啊,在下颍川石韬石广元,乡野之人罢了。

  只是见阁下白马停于山下,又在山间徘徊,似是有事,才冒昧来问一句的。”

  这人说话倒是不难听。

  阿楚没有听过他的名字,也不问他为何叫自己亭主,简单地报了姓名,直截了当地把答案抛给他:

  “在下伏楚伏异人。此番前来,是受友人之托,前来拜访他的一位故友郭奉孝的。”

  郭家父母早已不在,如今需得由独子主持事务,因此郭嘉虽未到加冠的年龄,也早早取了字,方便称呼。

  石韬不多过问她口中的“友人”是哪一位,好像只是为了确认她来的目的。他闻言走上前,对着阿楚露出爽朗的笑容:

  “既然如此,亭主请跟我来吧。韬今日正想去拜会他呢。”

  ……

  酒喝得差不多了,再多饮便要醉,不宜待客了。为了不知何时出现的客人,在家干等着也太无聊,左右无事,郭嘉便取了墙上落灰的七弦木琴下来,试着抚一抚。

  寒门不比世家,他虽有才智傍身,君子六艺却学得马马虎虎,与友人相差甚远。琴对于他来说,的确只是个彰显自己士人身份的摆设而已。

  在这个没有科举的时代,寒门若想出头,只有努力打造名声一条途径。更何况,出仕是一回事,遇到真正赏识自己的上级又是另外一回事。

  至于对方是怎样的身份地位……这对于世家子而言,或许是考校的重点,但对于郭嘉自己来说,却是不那么重要的。

  只要能力出众,其他问题放一放,也没关系。

  他伸手按住琴,伸手勾弦,老旧的瑶琴发出古怪的声音。

  郭嘉:“……”

  太久没用,跑音了。

  他从善如流地放弃了这个陶冶情操的娱乐活动,拍拍衣服站起身,从书架上取出昨日未看完的竹简,准备继续翻阅,却听到外面一阵轻快的脚步,仆僮又拉门进来了。

  “郎主,广元先生来了!”

  郭嘉放下竹简,微笑了。

  “不止广元一人吧?”

  童子啊了一声,张嘴还想补充什么,郭嘉却已自顾自换上木屐,一拍他脑袋,擦过他走出了房门。

  童子连忙追上。

  郭嘉没有直接去迎接,反是站在来人的视线死角,摸着下巴观察了一会儿门前的来客。

  仆僮站在他身边,半晌只听到他喃喃了一声:“怎么这么小?”

  “??”

  他有点不明所以,还想出声问郭嘉是什么意思,他家郎主却已经放下手,拍拍他后背:

  “行了,广元已经走了。

  你让她在外头等着,把见面礼取来我看看。”

  “郎主,我们难道还要收见面礼吗?”

  郭嘉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怎么了?”

  仆僮默默把那句“你平时都不见的”咽了下去,乖乖传话去了。

  ……

  阿楚没想到,石韬真的只是个带路的,把她领上了郭嘉那座草庐门口,就和她告别离开了。

  门口小童迟迟不回来,她只好抱着臂环顾四周,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系统聊天。

  系统:“他应该不会晾着你太久吧?”

  阿楚:“他要是不想晾着我,就不会晾着我。”

  系统:“够意思啊秦楚,听了你说的话,我就听了你说的话。”

  阿楚:“不开玩笑。我说桶,你这酒没问题吧?”

  人工智能一拍胸口:“你不信我也要信书!我翻过了,书上说了郭嘉喜欢喝酒。东汉的葡萄酒可贵了,有价无市,他肯定喜欢。”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阿楚抬头,刚才送话的小僮仆又回来了。

  “…郎主说,要先看看客人的见面礼。”

  系统还以为是阿楚在说话,更加兴奋了:

  “快看看!系统的葡萄酒绝对上品,他肯定喜欢!”

  仆僮当然听不到系统的话,他的目光还放在阿楚脚边的陶坛上。

  别处不知,但在颍川士人中,对待陌生来客,别说是要求礼物了,就是真的收礼也是极少的。

  对待愚昧庸人,就是家财万贯、权势再盛,礼挚也绝不能收;对待落魄英杰,哪怕对方身无分文、贫困潦倒,有志之士也愿意追随。

  这就是汉末士人。

  隐居隐居,究竟是真的不问世事,还是在待价而沽呢?

  阿楚有此意识,自然也从郭嘉的态度中摸出了倾向。她心中一喜,拎起酒坛,正准备隔着栅栏递过去,想了想,又放下了。

  在童子茫然的目光中,她抽出腰间佩剑,手腕一转,灵巧地在酒坛上划下几剑,写出一个潦草的“楚”字。

  眼看着童子抱着酒坛小跑进里间,看不见身影,阿楚才吁了口气,紧绷的弦松下来,撇过头,一握拳头,露出了激动的笑容。

  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