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翟气候温暖湿润, 山区丘陵众多,又有颍水穿境而过,与东武富春有所不同。

  颍水生奇士, 这并非只是流传在颍川士人中的说法。颍川士人掩藏才华,蛰伏等待良机,便隐居山林, 偶尔也帮助困顿百姓, 给他们提些主意, 或者施些粥米,这是路边采桑的孩童也听过的。

  阿楚带着两千士兵打马行过,刻意避开百姓田地, 一路看过去, 只觉得这里确实不太像战争地区。她想,真是辛苦皇甫嵩了, 黄巾这样浩大的声势下, 居然也能拨出块还算安稳的地方给她划水。

  她低头看平民,百姓自然也抬头看她。

  因今日进城,阿楚也就未穿盔甲。高玥怕她受冻,给她戴了披风。骑兵跟在她身后拥着走,再后头就是持长槊的步兵。

  此行仓促, 沿途几县的情况各有不同, 阿楚忙着与荀彧商讨形势, 没能好好训练士兵,就让高玥代劳。没想到她也是有想法的, 抓住了行路的那点时间, 边走边训, 居然也有模有样, 不太露怯了。

  她围了猩红披风,脸颊边发丝稍乱,不掩傲色,昂首策马,左右监军裨将,一文一武,身后士兵步伐齐整,乍一看也有点挥斥方遒的少年意气。

  百姓们看着她策马走在最前,年龄性别实在不寻常,窃窃私语起来。阿楚多少知道人们的想法,也不刻意去听他们交流的内容。

  阳翟令陈佑站在城头,看着阿楚的兵马近了,连忙下了城楼,让士兵敞开城门,迎官军入城。

  唇亡齿寒,这点道理是乡野孩童都明白的。波才军聚集在颍川,虽然东部还有鄢陵长社作守,但贼人来势汹汹,两座县城未必能支撑得了多久啊。陈佑日盼夜盼,每天都要登上城头看一看原处,只等着官兵入境,好让他能睡得下觉。

  他是颍川陈氏的旁支,在主家是说不上什么话的,能当上县令也都靠自己,是干实事的人。

  他心里明白,如果外援迟迟不来,波才又攻下了鄢陵等县,直打到颍川西部阳翟城下,那便是真的大祸临头,因此一早就贴了告示,招募乡勇,又派都尉紧急训练县兵,甚至连家中部曲也拨了出来,零零总总凑起来,也有了三千人,勉强能奋力一抗。

  但这终究不是办法,雒阳官兵一天不来,他的心便一天放不下。今日登楼,看到兵马上前,军容整肃,就知道是雒阳来人,他心中雀跃,立刻让人迎了进城。

  待官兵进城,他才看清了领头人,不由一愣。

  他试探地对阿楚喊了句:“…将军?”

  阿楚现在是没有职位、也没有功绩的。她人生的高光时刻,迄今为止也就是揍了几个陆上的水贼、抓了个典韦,打了个宦官,人数加起来,勉强才能凑到十个。

  “是我。”

  荀彧跟着下了马。

  他的六艺大概学得不错,既没有武官的皮糙肉厚,也没有阿楚逆天的承受力,在马上行了这么多天,居然也一声苦没喊过。

  荀彧对着陈佑一拱手:“陈县令。”

  阿楚当年那些事迹,说起来再厉害,也都不算太大的事情,在雒阳流传过一段时间就罢了,真要传到各地,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也是不大可能的。

  不过,陈佑虽然没有听说过在雒阳的阿楚,毕竟是颍川大族陈氏的一支,荀氏主家的子弟也是知道的。更何况,即使不久后去了雒阳,荀彧少时的才名还是在颍川远扬着的。

  陈佑一见荀彧,立刻把对阿楚的困惑放在了一边,对他回礼:“荀公子。”

  荀彧不点头也不回应,先介绍阿楚:“这位是陛下派来颍川的舞阳亭主,伏楚。”

  “亭主”是诸王女儿的的爵位,且雒阳的伏氏只有一家,正是阳安长公主所入的那一家。长公主与藩王地位相近,陈佑略加思索,便明白了眼前少女是何身份,连忙拜道:

  “见过亭主,亭主请往这里走。”

  阿楚来前做足了心理准备,本以为自己会受些刁难,不想陈佑居然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引她进了治所。

  高玥对阿楚点了点头,也领着士兵去安顿了。

  阿楚本还担心她会不适应,没想到她的接受能力比阿楚自己都好了不少,短短几天,竟就把手下士兵们管得这样服帖。

  事情到现在为止,发展得过分顺利了点,阿楚对高玥回以一笑,看着陈佑的背影,心中也略微放松下来,带着荀彧进了府衙。

  颍川不愧是世家林立的地区,连小小阳翟的县衙都比富春宽敞不少。正厅中央置了长案与木榻,应是供于议事的。

  “亭主请坐,荀公……荀监军请坐。”陈佑唤人上了热茶,将敞口小盏向二人递了来,便开始讲述局势。

  “二位应当对颍川的局势有所了解,如今波才率黄巾八万人,自东方起兵,盘踞鄢陵,正在向长社进攻。除此以外,各县周围还有四起的少量黄巾,虽不成气候,也扰人心烦。”

  阿楚皱眉:“八万人?”

  依她的记忆,黄巾军主要由寇匪百姓组成我,除了正儿八经能作战的青壮以外,还有妻儿父母等老幼随行,并且后者人数是远多于前者的。

  荀彧本想开口,偏头看见阿楚这般神色,便闭上了嘴,让她先说。

  阿楚想了想,又问:“陈县令见过波才军吗?”

  陈佑闻言一怔,还是摇头,老实回答:“佑不才,到现在仅仅指挥县兵击退过两波黄巾杂兵,人数不过一两千而已。”

  “黄巾是农民起义,与官军不同,数量虽大,却有不少是拖家带口的。波才报数八万,实际上有战斗能力的人,恐怕不到一半吧?”

  陈佑愣了一愣,没想到她如此敏锐。然而他是求稳的人,在真正见过波才军前,也不敢立刻判断,只好笑着称赞:

  “亭主眼光犀利。只是事关一县存亡,佑不能轻易下定论。”

  阿楚微笑:“没关系。陈县令谨慎行事,于阳翟百姓来说都是好事。

  只是还有一事,于我是重中之重,请您务必诚实作答。”

  “您是说?”

  “阳翟城内,现在可用的将士到底有多少?”

  ……

  “啊——”

  阿楚扑到铺着厚厚被褥的床榻上,把披风揉成一团抱在怀里,在床上翻来覆去打了两个滚。

  高玥看她放松下来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她一边解下身上盔甲,一边转头看向阿楚:

  “主人很开心?”

  “是啊。阳翟士兵三千人,其中至少一千五是上过战场、可用的精兵,这已经很超出我的预料了。

  而且,陈佑也太大方了,说为了抗贼可让我随意调动他们,我现在相信他是个好官了。”

  阿楚在雒阳的那些年,其他长进未必有多大,却是见过不少次世家的贪婪嘴脸,对这些特权阶级的滤镜早就碎了个干净。

  陈佑这个等级,虽然官职不大,但也是切切实实掌握了实权的。以她对大部分(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官员的了解,危难当头时做做表面工夫是最基础的,可是一旦要从他们手中拿下点什么,就费点功夫了。

  眼下时局不定,粮草兵马是最重要的东西,陈佑割让县兵已是不易,还连带着倒贴了自己的私兵,这种做法,就是在寒门出身的官员中也不常见,更何况他还姓陈。也难怪阿楚称赞他是好官。

  高玥虽然不懂其中关窍,但对阿楚的结论表示赞同。她点点头:“主人说得是。阳翟附近虽然空旷,但百姓生活不算太困难。”

  高玥是被宦官收养的,在改姓之前,应是见过不少民间的困苦景象的。即便是帝都附近,贱民的生活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有秦妙的经验在前,阿楚可以猜到她都经历了什么。

  因此,高玥说阳翟百姓生活尚可,那应当就是真的可以了。

  想到这里,阿楚忽然从床上坐起来:

  “玥娘,明日先替我看一看班吧?”

  “看班……?”她迟疑了一下,对阿楚突然蹦出的生僻用词有些不理解。

  高玥明白了,但她又抓住了另一个信息点:“您自己呢?”

  “我听陈县令说,四日前他打退一波黄巾,到现在都无人来犯,现在还算安稳,所以想外出看一看。”

  阿楚低头摸着披风,一点一点抚平上面的褶皱,过了一会儿,又开口道:“东部波才军应该已对上了公伟(朱儁)将军他们,暂时不会往西。附近的杂兵连陈佑一人都能击退,算不上问题,玥娘和文若一定也能解决。”

  “所以,您是要……?”她有点固执地追问。

  阿楚对她有收留知遇之恩,她对此心怀感激,因此更不愿意阿楚犯险,才会多问几句。

  “玥娘不用担心,”阿楚放下披风,站起身,走到窗边铜镜前,看了眼映出的人影,嘴角勾起了笑容,“我只是想看一看,阳翟是否有什么能人异士,可以为我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