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元年, 五月春。

  半月前,常侍高望商议嫁女于世家子傅公明,遭拒, 转寻颍川荀彧, 未得回应。

  七日后,傅公明向伏氏寄出书信, 意欲迎娶伏氏幼女伏楚。

  嫁娶之事, 看似寻常,背后却是三方势力的角逐。

  汝南傅氏以议亲为借口, 与琅琊伏氏互通有无,定下大计:收拢窦氏余党、雒阳清流, 发动政变, 诛杀十常侍。

  伏氏通过阳安长公主刘华,联络上了被囚于深宫的前外戚代言者,太后窦妙。

  长公主与太后于南宫云台商谈半余时辰, 内容未知。

  刘华与窦妙详谈后,获得一份窦氏残党的名单,侍中伏完接过此份名册, 此后称病不出。

  他与司徒刘郃计议, 聚拢窦氏余部, 继承前大将军窦武未成之事, 绞杀宦官。

  刘郃的兄长刘脩,也曾是窦武的支持者,却在帮助窦武扶持刘宏上位后被宦官谋杀,刘郃与宦官有杀兄之恨, 此番有了机会, 自然不会放过。

  除却少量窦氏残部, 亦有清流名士、有志将人参与其中,陈蕃之子陈逸、前太尉陈球亦在此列。

  五月一日寅时,伏完集结窦游平余党,前往雒阳北宫。

  辰时,阳安长公主入宫面圣。

  巳时,不其侯女伏楚与荀府公子彧会面。

  午时日中,宫廷骚动,宦官已有所察。

  当太阳升起至雒阳最高处时,宦官的一把大火,点燃了司徒府。

  火焰燃起的时候,阿楚还在北宫门外徘徊。

  她从荀彧的厢房出来,又去拜会了司徒刘郃,勉强弄清楚了情况,被她爹娘二位给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我以为你们在第二层,没想到您二老在第五层啊?

  阿楚又想起马车上母亲那句“不能完全告诉你”,觉得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她比不过的。

  虽然被父母这“继承大将军遗志”的走向给吓了一条,但阿楚仍然坚定地认为,这趟浑水是不能不掺的。

  不过她思来想去不知道做什么,又不愿和司徒府上遭受党锢、无法露面的谋士们一样,坐在席上干等,抓耳挠腮了大半天,才在系统提醒下想起母亲去了北宫面见天子,宵禁才回,于是赶忙策马到了东明门。

  东明门前笔直地站着侍卫二人,均是一身铁甲目光如炬。这两人看起来紧张得不行,视线在门前不断扫视,吓得阿楚一矮身,躲到街道栽着的栗树干后头。

  不知道他们平时是不是也这样,真吓人。

  系统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对皇宫大门的紧张刺激十分满意,整台机器激动得要冒烟,一挥拳在阿楚脑中开始呐喊:

  “闯啊!闯进去,把太监和狗皇帝都鲨了!”

  它和阿楚一样,越来越习惯东汉的世界观了。

  阿楚觉得系统称呼刘宏为狗皇帝非常正确。中国历史上的昏君再多,直接卖官弼爵、建裸泳馆,扮狗为官的,的确不多见。唉,这次政变要是真干掉皇帝也不错。

  但是她很有理智地稳住了系统:

  “光鲨了也没用,治标不治本。我看不如直接把他踹了,逼他禅让,我行我上……等等,你怎么真的冒烟了?!”

  系统傻眼了。它变出手脚摸了摸自己棱角分明的金属脑门,迷茫道:

  “啊?我没有啊?等下,是不是南面——我靠!!”

  阿楚跟着看过去,也傻了:

  “……我靠!!司徒府燃起来了!!”

  她拔腿就跑。

  她刚才还在东门看着呢,守卫分明没什么问题,顶多是是防备紧张了些,还想着宫内应当无恙,伏完他们还没有动手。

  可是,现在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那些宦官从哪里得了政变的消息,绕过了司空府和太尉府,一把火烧到了刘郃的司徒府,想要先下手为强?

  那一干文士还在里头呢,他们也真敢!

  这时候伏完还没下手,外戚清流已经联手,放火的只能是宦官。

  来不及多想了 ,阿楚当即转身,连拴着的马都顾不上了,直接开了多年不用的速度修改器,靠着两条小短腿向司徒府跑。

  盛日升起在中空,住宅区寂静得离奇,阿楚眼睛眨也不眨,紧紧地盯着发出浓浓灰烟的那一点,几乎要忘了呼吸。

  这一幕实在是太熟悉了。就她所知道的,窦武政变被宦官提前得知,所有参与者全部被杀,亲族尽受党锢;何进欲灭宦官,事泄后宦官挟持皇帝,朝中大乱。

  而现在,宦官似乎已经察觉了刘郃要对他们不利。阿楚不知道此事有何解,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司徒府里的谋士身上。

  阿楚握紧了拳头。

  跑起来、

  再快一点、

  马上就到了!

  她咬紧下唇,速度提到了最快,也不顾忌这东西的副作用了,舌尖抵住上颚,硬生生地将血腥味向喉咙里咽。

  ……到了!

  她顶着浓烟勉强刹住,飞快向司徒府奔去。

  火光烛天,人声如沸。

  阿楚呼吸一窒,途中所想已经全部被抛到脑后了,心中只剩焦躁。

  她吃力地推开大门,顶着滚滚浓烟,在盛午的烈烈火光里冲进去。

  先北后东再北向西,她拿袖口掩住口鼻,依着记忆向荀彧的所在的那间厢房飞奔。

  她想不了太多,也顾不上聚集在厅堂的刘郃陈逸等人了,忍住咳嗽,避开倒塌的房梁,一脚踹开了紧闭的房门。

  不要出事不要出事,荀彧啊荀彧,不管你未来是哪一方的王佐之才,现在都不能折在这里、折在宦官的诡计下!

  系统立刻反应过来,在她手中塞了两条湿手帕,心急如焚地指挥:

  “右边右边,再向右点,荀彧就在里面!”

  阿楚努力压低身子,左手捏紧手帕,捂住口鼻,右手不断拨开坍圮的建筑。

  视线一片模糊,烟尘混着倒塌立柱的木屑,在火光中逼得她无路可走。她隔着湿帕轻轻咳了一声,压住呼吸,慢慢地匍匐向前。

  长裤的膝盖处已被蹭得乌黑,阿楚在满眼火光里,几乎觉得膝关节开始隐隐发痛——天知道她本是没什么痛觉的。

  “……”真要命。

  所幸煎熬的时间不算太久,她忍着恶心又向前半行半爬了一段,终于看到了熟悉的湖蓝色衣摆。

  这是……!

  阿楚又咳嗽了两声,提起气跨过了燃烧的竹席,伸出右手,一把扯住那片袍角。

  荀彧被灰迷了眼睛,一时难辨方向,正在屋中徘徊。陡然被人拉了一把,立刻明白了情况,尽管不知道对方是谁,还是顺着力道向她靠近。

  阿楚白净的小脸早就在大火中被尘土沾满,灰扑扑的看不真切,只是那双翠绿的杏眼太好辨认,因此不至于认不出来。

  荀彧一见是她,先是怔了一怔,等阿楚再拉,他才回过神,对着她点头。

  烟尘太大,站在这里说不出话,阿楚直接伸手,将另一条帕子塞到他手里,示意荀彧模仿她,拿湿帕捂好口鼻。

  荀彧依言而动。

  阿楚看着他不问原因,乖乖照做的模样,心中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别人她未必需要管,可荀彧是在她初到雒阳,雪中送炭帮过她的人,又是只身待在厢房的,太危险了,她不能不救。

  眼看着火势未减,滚滚浓烟仍然不间断地从各处房间向外扩散,阿楚在心里踩着张让高望几人,狠狠咒骂了两句,一把拉住了荀彧的手,咬咬牙,带着他矮身跑起来。

  好在室外空旷,阻碍不多,阿楚拉住荀彧,绕过火势最盛的地方,勉强也算逃脱火场了。

  她扔开手帕,大口喘着气,放下牵着荀彧的手,终于敢放心地咳嗽了。

  荀彧脸上也沾了黑灰,却依然是世家子弟的气度。他对着阿楚深深弯腰,揖了一揖,眼神前所未有的真诚:

  “此番多谢女郎相救,彧实在…彧感激不尽。”

  阿楚摇头:“不用谢我。‘无恻隐之心,非人也’,何况你愿意教我雒阳政事,替我解答那么多问题,该道谢的是阿楚才对。

  我要进去了,荀郎君先擦擦脸吧。”

  “女郎要去哪里?”

  “——呀,女公子这是去哪儿?”

  另一道成年男人的声音插进来。

  阿楚正在让系统准备沾水打湿的外套,盘算着冲进去再救几个重要人物出来,好给宦官点颜色瞧瞧,一听这声音,连忙转头。

  这男人骑着马,身后带着一队军容整肃的士兵,自己的表情却不算严肃,看向阿楚时,眼中似乎还有一点笑意。

  阿楚仰头看着这张脸:“……”我靠。

  见阿楚没有回答,这人也不急,转头对着身后的近卫低声吩咐了两句,身后的军队立刻行动起来,向着烟尘汹涌的司徒府鱼贯而入。

  阿楚:“……”

  男子翻身下了马,对着阿楚荀彧各行了一礼:

  “对不住啊,忘记自我介绍了。

  在下大司农曹巨高之子,曹操曹孟德,听闻不其侯剿宦,又见司徒府走水,便立刻赶来救火了。”

  ……我早知道是你了。

  可是,怎么是你啊?

  眼看着两人已做了介绍,互相攀谈起来,阿楚也就不准备告诉他们自己还要进去救人了。她暂时放下对曹操出现的困惑,因为她在刚才的话中捕捉到了更重要的关键词——

  “‘不其侯剿宦’?父亲已经动手了吗?”

  曹操看着她逐渐严肃的神情,笑了一笑:“果真是伏家的女公子,的确敏锐。

  不其侯已经在殿中向天子请令诛杀张让等人了,军队守在朱雀门,已抓了宦官四人,只等陛下下令便可诛杀,女公子不用担心。”

  阿楚抬头和他对视。

  这是……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