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下了小雨, 午后起床穿衣梳头,透过窗子一看,才发现院子里的桃花杏花落了满地。

  四月末杏花落, 眨眼到了春夏之交的五月, 是要变天了。

  伏府那样大的变化,阿楚当然不可能意识不到。遣送给荀彧的信迟迟没有回音, 阿楚心中总是忐忑, 不知是对方太忙而无暇回信,还是荀彧的信件被拦下了, 或者是……她的三封信,根本没寄出到对方手上?

  她现在出不了门, 想得再多, 也无法得知答案了。

  阿楚是不愿多想的,但还是焦虑,因为府中微妙的氛围而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她自然是有本事逃出去的, 可是就算出去了,又能做什么呢?她自以为掌握了不少信息,如今一看, 比起父母, 她所知道的还远远不够, 轻易出去, 只会平添麻烦。

  毕竟这些政客,杀人是不用见血的啊。

  阿楚于是只好夜夜靠在床上,压住心中的不安,透过窗户看缩成一点的望楼, 等到天明才朦胧睡去。

  有时候也会从小匣子里取出孙策的抹额, 想一想江东时无忧无虑的时光, 觉得集市的甜味芝麻饼很好吃。

  她是想要做出行动的,可心里也有分寸,明白现在还不是能出门的时候。

  要等。

  阿妙还在依惯例给她汇报:

  “今晨夫人去了北宫,说是宵禁之后回来;郎主在这之后和客人一同外出了,不知是去哪里。”

  阿楚本是瘫在床上,眯着眼睛听她讲的,一听到后半句话,猛然睁大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伏完和客人一同外出”,这是什么意思?!

  刘华去北宫也就算了,虽然频率不高,但也不是这些天第一次了;可是伏完——他可是一直蛰在家中,为了准备的大事,坚持闭门谢客的啊。

  更何况,“和客人一起”啊……他的那些客人,可不是寻常人啊!

  阿楚横看竖看,再怎么思索,都只从父母的举止中看到一种信号:

  时机已到。

  她立刻追问:“还有呢?父亲与宾客出门时是什么打扮?”

  阿妙仔细想了想:“郎主与客人都穿着印了纹样的深衣,客人的打扮与平日的粗布短褐有所不同。”

  “他们说什么了吗?”

  “郎主他们没有表示,但夫人还是让小主人待在家中,不要外出。”

  还是那一套说辞。阿楚失望地摇摇头。

  伏家父母筹划的事情,就像是一块已经拼得八九不离十的巨大拼图,阿楚已经看到了大部分图样,唯独缺失了最重要的线索,因此猜测始终没有成型。

  可是今天,说不好就是最后一天了。

  她不知道父亲的那些客人究竟是哪一派的人,母亲找上太后,是不是与窦武未成之事有关。可是当时与荀彧坐论,她问这事是否与诛宦有关,荀彧语气虽不确定,却还是给了肯定的答案。

  时不我待,具体细节也来不及考证了,阿楚想,缺失的拼图来不及寻找,那就不要理会它了。

  她想成事,就不能一直待在家中坐以待毙。若是大事可成,她出门一趟自然没什么大不了;若是事情败露,她也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而力挽狂澜。

  阿楚立刻翻身下了床:“阿妙替我拿衣服,我要出门。”她前几日被困在院里,对于政客们的大计一无所知,因此不敢轻举妄动,可这种时候却不怕了——既然伏家父母觉得万事俱备,能够行动,那她也可出门一看了。

  她让阿妙找了深色的短襦与合裆裤,快手快脚地套到身上,转头对阿妙叮嘱了一番:“我很快就回来,阿妙替我保守秘密,不要让任何人进小院。”

  阿妙张了张口,又想挽留,又不违悖她的意思,最终只好点点头:

  “婢子明白。还请小主人……务必小心。”

  阿楚对她摆了摆手,意思是不必担忧。她弯下腰,将穿到一半的靴口提起来,又起身走了两步,确认自己这身打扮适宜行动后才走上前,拉开了房门。

  雨后小路泥泞,她没有拣干净却曲折的石板路走,踩着湿漉漉的泥路,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院落。

  她的院子距离侧门不远,但现在这个情况,真想出去也不那么容易。

  如今山雨欲来,伏府东西南北四扇门都派了部曲严加守卫,阿楚自知不能硬闯,只好把连着几天没动静的系统喊起来:

  “别睡了,醒醒,起来干活了。”

  系统正在休眠充能,睡得昏天黑地的时候被人喊起来,一脸茫然地左顾右盼,好半晌挤出来一个字:“啊?”

  阿楚指了指围墙:“我要出去,你搬个石……”她想了想,觉得荀府门前一事绝对不能再复刻了,立马改口,“你搬个台阶来,再给我备匹马,动作快点。”

  系统不明就里,但还是乖乖听了话,吸取之前的教训,确认四下无人后才,立刻变出了石阶,又把阿楚之前在富春所骑的那匹照夜玉狮子放了出来。

  阿楚熟门熟路地从墙上翻下去,又踩着铁镫上了马。

  以前这时候,永和里的大道上应有不少牛车马车,也不知今日怎么回事,街上竟空荡荡的。

  阿楚没有在意,眼下时间紧迫,她得先去找荀彧,把事态弄清楚,才好决定之后去哪儿。

  荀家长辈早就请辞,不在朝中为官,荀府也并不是此事的中心角色,按理说,阿楚是寻不上荀彧的。可她吃了年幼的亏,又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女孩身份,去找其他人,多半也不会被当回事,唯一可以倚靠的母亲提供给自己的信息也十分有限,如此看来,能商议的也只有荀彧一人。

  唉,路漫漫其修远兮。

  雨后天霁,石板路上还有未干的小水潭,马蹄踏过去便溅起一阵小小的水花。

  纵横交错的带檐围墙伴着马蹄声不断向后掠去,阿楚勒紧了缰绳,感受到它陷入手心肌肤,耳边是自己砰砰的心跳。

  余光扫过永和里一扇又一扇的宅门,胯/下白马还在飞驰,她在心中默默地记下:

  第一扇、第二扇、第三扇……

  数到第十一扇时,马终于停在了荀府门前。

  门楣上展翅的鸬鹚依然姿态优雅,阿楚顾不得欣赏,飞快地跳下马,扑上去敲门。

  “我找荀彧荀公子。”

  拉门的僮仆闻言一怔:“今日主人们都不在府上,女郎不如……”

  阿楚立刻打断他:“那他在哪里?”

  僮仆犹豫了一下,看着不到大门一半高的阿楚,不知是否当该答。

  “他离开前应和你们说过,若是有人来问,当回答什么吧?我就是伏楚,你直接告诉我便是,他必然不会责怪的。”阿楚语速飞快地吐出这几句话,心中却已升起些微疑惑——伏家夫妇便罢了,荀府现在竟然也没了人。

  颍川荀氏,也与这件事有关吗?

  “彧公子在……司徒刘郃府上。”

  阿楚点了点头,对他拱手:“多谢。”

  她不了解这位司徒刘郃,但心里也明白,这时候能在雒阳位列三公的,多半也是汉室宗亲。能与荀氏这样无官无衔、还差点被党锢牵连的清流交好,看来这位司徒大人,也不是全然没有想法的啊。

  阿楚一边想一边走,终于在东边看到了那座夹在袁逢司空府与袁隗太尉府之间的,刘郃的府邸。

  “啊、这眼——是伏女公子吗?快请进吧。”

  “啊?是我、不过……”

  阿楚还没开口,就被守门的家丁迎了进去,有些傻眼了。

  她乖乖松手,让僮仆接过缰绳,去安置马匹,自己则跟在家仆身后,在司徒府的花园里前行。

  她问:“司徒大人早就知道我会来吗?”

  “不是司徒大人,”对方摇头,“是荀府的小公子让在下等着您的。

  他说,今日或许有大事发生,女公子大约会找上他来,因此让人注意,是否有碧眼童女来访。”

  “今日或许有大事发生”,看来她没有猜错。

  阿楚嘴角忍不住上扬:荀彧果真是不愧对他日后的名号,这她必然到访都猜得这么准确。

  后人以为他那位侄子荀攸是“外愚内智,外怯内勇,外弱内强”的人,谁能想到,荀彧自己藏起拙来也颇有一手呢?

  当时他在阿楚长篇大论、试图说服他后,回答说愿尽绵薄之力,阿楚还以为是因为自己,不想成事这天却在司徒府上,看来也是早有念头啊。

  不过她不在乎这个。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荀彧的确给了她不少帮助,她又何必去追究对方的出发点呢?如果事事都要求动机纯粹,那她此番出行更多的为自己而非伏氏,是否也该受到指责呢?

  这是没有结果的事情,探究下来只会徒增烦恼。

  阿楚推开了房门。

  看到阿楚难得一身武士打扮,大摇大摆进了门,他忍不住微笑起来,同她问好:“好久不见了,女郎。”

  阿楚也问好:“荀郎君日安。

  前些日子寄出的信总没有回复,我还担心了好一阵子呢。”

  她说着,自顾自地寻了木榻坐下。

  非常时机行非常之事,阿楚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也就没有真的埋怨,只是随口一提罢了。

  荀彧反还有些歉疚,对她低头道歉:“近来关注荀府的人略多了些,因此不便给女郎回信,实在抱歉。”

  看来的确是荀彧没有回信,不是伏完截下了她的东西啊。

  阿楚摇摇头表示不在意,算是将事情揭过,直接切入正题:

  “郎君应该也知道,我父母今天都不在府上,所以才笃信我会来寻你吧。

  可是我听你家僮仆说,荀家主人都在司徒府中。

  我方才又在司徒府的石板路上看到不止两人的、印有花纹的未干足印,均是成年男子大小。

  司徒府上还有其他大人在做客吗?郎君在这里,与我父母筹谋之事也有干系吗?”

  阿楚每次问话都是这样直接,荀彧这些天与她稍微熟悉了点,明白她想听怎样的回答,于是也就不磨蹭,言简意赅地答道:

  “女郎说得都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