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又和她聊了一会,见阿楚有瞌睡的模样 ,叮嘱她好好休息,又唤来几个婢女耳提面命,说务必照顾好娘子,才放下茶盏,站起身准备离开。

  阿楚拉住阳安公主的衣摆,抬头望向她。

  “母亲,我会嫁给傅公明吗?”

  阿楚在心里补上后半句,你们想不想没关系,反正我不会嫁的。

  刘华摸了摸她温暖的小手,微笑了。她轻声说:

  “不会的。

  ……无论他人怎么看,你父亲如何考虑,阿楚是我唯一的女儿,我都是不会应的。”

  她第一次没有叫“七娘”,而是直接叫了阿楚名字。

  阿楚一怔,半晌方道:“……谢谢母亲。”

  她是单方面和这世界的母亲不熟,可刘华却真心将她视作女儿。刘华无条件的温柔好意让她有些无所适从,阿楚最后只能闭上嘴,目送着母亲拉上门,从走廊远去。

  送走了母亲,阿楚想了想那铺天盖地的信息量,又觉得不困了,命人取了纸笔,一骨碌爬起来,扑到案几上,拿她熟悉的简体方块字写写画画。

  她现在已经对雒阳的局势有了初步的了解。

  第一,雒阳三方势利角逐,分别为士族、宦官、外戚。

  第二,阉党势大,多次发起党锢之祸,在官场排挤士族,两方间有深仇大恨。

  第三,外戚已垮,曾经与士族联手除宦,失败。因为窦太后的犹豫,外戚窦氏一蹶不振,士族也受到第二次党锢的摧残。

  伏氏本也算是士族一派,但由于母亲刘华是如今的阳安长公主,父亲伏完又不轻易表露立场,因此伏家处境才算安全。

  十常侍之一的高望想将女儿许给士族,这又是什么信号呢?难道是宦官希望借助士族的力量,提高自己的声望?

  傅公明拒绝了高望,转头与伏家议亲,看起来反复无常,拒绝宦官倒是好说,清流们一向如此。可找上伏家。难道……?

  阿楚心里一惊,不由坐直了身体。

  她晃了晃脑袋,咬住了下唇。从立场来说,有比伏家更倾向士族、拒绝宦官的家族,从相性来说,更有众多女儿适龄的世家。可是傅公明……

  ……他想拉伏家下水?!

  她越想越觉得不是没有可能,只是眼下没有人可以商议,她心里实在没底。

  阿楚把竹简卷起,交给了僮仆,派他立刻送去荀府,不要耽搁。

  阿楚一边抓着毛笔,不太熟练地写字,一边在心里默默祈祷。

  荀彧呀荀彧,未来的曹魏首席谋士,给我一点头绪吧,让这件事情轻易揭过,千万不要让人为难啊。

  幸好,阿楚寄出去的信,很快就收到了回复。

  她家与荀家也就隔了两条街,送个信也就是一来一回的事情,同城快递都算不上,顶多是送个外卖的工夫。

  她刚刚用完晚饭,房间里点了几盏油灯,阿楚就铺开荀彧的竹简,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看。

  她自己的信很简洁,写了一两行,简单告知了下自己已经大致明白了雒阳局势,但是有些细节还不太清楚,不方便麻烦家里长辈,所以想去问问荀郎君。

  想了想,最后还添上了一个小小的流泪小人的表情,不过她和东汉人之间隔了两千多年的代沟,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看懂。

  荀彧则很认真地给了她回复:

  我知道女郎的处境艰辛,希望你保重。

  我最近都很空闲,你可以随时来,告知荀府家丁就好。

  你的父亲与母亲都是很爱子女的家长,他们应该会仔细考虑这件事,无论是私下还是表面。因此你不用太劳神费心,初回雒阳,可以稍微放松一些。

  另外:你信最后的图案是什么意思呢?是暗号吗?

  读书人写信文绉绉的,她瞪眼看了半天才翻译出这么个意思。

  阿楚在心里感慨:荀彧真是个好心的孩子,这时候还不忘宽慰她两句,分明他此时的立场更加艰难啊。

  不管怎么说,有了荀彧提供的场外援助,这件事看起来就没有她一个人面对时可怖了。

  阿楚现在觉得有底气了不少,决定放下竹简,宽衣睡觉去了,只等明天太阳升起来,再去拜访一次荀彧。

  父亲什么时候回来的,阿楚也不知道了。反正,她醒来穿完衣服、洗漱结束、将一切整理妥当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已经坐在客厅里讨论起来了。

  阿楚年纪小,脚步声也轻,仗着这个,也就先没有进门,藏在门外听了两句。

  伏完:“……因傅氏的缘故,最近常侍在朝廷上愈发针对起我了,陛下如今常回避我,不知那些阉人说了什么。”

  “只是因为傅公明?我看不见得吧。”刘华的语气比在她面前有攻击性多了。

  伏完也习惯了正妻这样的性格,否则按理来说,是不会给后宅妇人讲前堂政事的。

  伏完答:“我明白。先前陛下准备卖官弼爵,我劝说许久也没有用,大概那时候起,张让那些人就盯上我家了。”

  刘华道:“你再仔细想想。

  当年党锢,荀家本是要迁回颍川的,你上奏求情要留下荀爽,说他治学精妙,有大能,当时张让那几个畜生说什么了?

  说你‘埋下祸端’,是把危险的种子留在陛下身边。还好当时陛下没听他们的,否则……哼。”她说着,又讥讽地笑了一声。

  阿楚听明白了。原来现在的荀爽荀彧、当年的荀攸,能留在雒阳,是托了父亲的福啊。难怪荀爽与他关系亲近,连带着荀彧都愿意带她进家门做客。

  四下无人,想来是因为父母要商谈大事,特地屏退了下人。不过阿楚是新到家的,他们大概漏了她,这正好是个听取情报的好机会。

  她不由地屏住呼吸,又仔细听起来:

  刘华:“傅家人性格刚烈,遭受党锢后举家迁回汝南治经著书,姓高的还妄想和他们结亲…

  …傅氏不为官,拿不到好处,还被宦官吸了血,自己名声扫地,成全一个阉人,怎么可能有这等好事?”

  伏完:“阿华说得在理。他转而寻了在雒阳的荀氏,也算得上是勉强妥协了。”

  “不过把利益稍放出去点,这种妥协谁在乎呢。若非他以权势压人,荀家累世高风,怎么可能答应这种货色?”

  “是了,昨日我在次阳府上,也听他们谈论此事。然而荀望明不像慈明,他素来畏惧宦官,或许真的会出卖儿子也说不定。”

  “荀家郎君倒也可怜。只怪那阉党……”

  阿楚听得连连点头。

  哇,母亲好厉害。

  阿楚单知道高望卖女的背后离不开政治,却没想到竟然会有这样的利益牵扯,荀彧被排在傅公明之后,成为高望养女夫婿的第二人选,也未必是因为荀彧的美名不如他。

  如此看来,宦官的确不算聪明啊,这样的事情,阿楚一听都能懂,天下那么多聪明人,又怎么会不看透他们呢?

  阿楚想着,不由摇头:宦官宦官,久居深宫,政治能力比起世家,还是差了点。

  “谁?”

  “……”

  阿楚默默看了眼脚尖。太激动了,一不小心蹭了下地面,这下看来是藏不住了。

  她从门外慢吞吞地走进客厅,对着父母行了礼,叫:“父亲,母亲。”

  刘华一见是她,脸色立刻温柔了,“是七娘啊,”她一抬手,似乎也不在乎阿楚偷听的事情了,指指桌上那盘没动过的绿豆糕,招呼她过来,“还没用朝食吧,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阿楚老实道:“谢谢母亲。”

  伏完似乎不太擅长交流,沉默地看着她走进来,等刘华说完好一会儿,才盯着她,慢慢开口道:

  “七娘……阿楚,多年不见,真是长大了。”

  阿楚无语了。那可不是么,上一次见面还是刚出生呢,现在都会说话走路一个人吃饭了,还被年龄大了自己一倍的男人提了亲,真是了不起啊。

  母亲算准了日子等在门前,他倒是第二日才来了,她可不稀罕。

  她又不好把想法放在明面上说出来,只好不阴不阳地回道:“还要多谢父亲。”

  刘华有点嗔怪地看了眼阿楚,倒是没有开口打断她,更没说什么来挽回局面。想来独女当年被送走,她心里未必没有气。

  伏完估计也知道愧疚,看了眼被阳安公主半搂在怀里的阿楚,若无其事地收声了。

  阿楚靠在母亲身边,又在父母的注视下自顾自吃了两块绿豆糕,感觉不那么饿了,才擦了擦手,告知他们今日的安排:

  “母亲,父亲,我准备稍后去荀府,拜访荀彧郎君。”

  刘华抽出手帕,拉过阿楚,替她拂了嘴边碎屑,一边说:

  “好。昨日你在荀府,也未执贽。一会儿让人给你准备好了,你将见面礼带给荀小郎君,不要失了礼数。”

  伏完看着她,欲言又止。

  无论是父母还是阿楚,都知道此时最要紧的事,其实是傅家的提亲。无论傅氏是否有拉伏氏进来的心,此时的伏家,的确已身处局中了。

  阿楚与荀彧作为事件中心者,从昨日回京到今日,已见了两次面,让人很难不产生些联想。

  只是两人毕竟年幼,尤其阿楚如今才八岁,还不到父亲腰高,又是从徐州回来的,对雒阳局势未必清楚,因此才没什么人特地关注。

  “父亲怎么了?”

  伏完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无事,七娘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