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嫔眉尖紧锁。

  胤祐惊咦了一声:“额娘怎么知道?儿臣刚才看到的, 只有母女两个人。”

  胤祺歪歪头:“对啊”

  他接着提出问题:“这个村的人不都是渔夫吗?指不定是出海还没回来而已。”

  成嫔摇摇头。

  她指了指室内的衣服和用具:“你们两个瞧瞧这里,渔民出海十天半个月总要回家的,可是这家里却是半件男式衣服也没, 器物是两份, 床铺却只是一张。”

  要是一家三口总得有两张床铺。

  再是回来稀少,屋子里也不可能看不见男式的用具。

  成嫔走到前院:“这里放置着锅碗瓢盆, 却没有是鱼竿渔网, 斗笠蓑衣, 更没有应该进行晾晒保存的鱼干。”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只在角落里发现了两根小小的鱼干。这个程度根本不可能是出海渔夫的量, 大约是这家母女从集市旁人手中买回来的菜肴。

  成嫔细细道来。

  没有鱼竿渔网,斗笠蓑衣可以, 作为渔民没有鱼获就太过奇怪了吧?

  细致入微, 抽丝剥茧。

  成嫔细细解释一番以后, 胤祐和胤祺也面露恍然。原来看着普普通通的器物上居然还能看出这么多的细节?两人饶有兴趣, 绕着破屋走来走去, 很快就发现了更多的细节。

  当然这些并不是重点。

  胤祐的目光最后还是落在纺车上,他搔搔脑袋觉得有些奇怪:“这么大纺车她们母子肯定带不走的, 那女孩干嘛这么担心?”

  他们征用了屋子又不是不归还。

  顶多也就是个三五天,难不成是纺织活要上交了?胤祐哒哒哒的走出小屋,刚想开口问问额娘便发现众人的表情有些奇怪,她们面容肃穆中带着点怜悯同情,甚至还有人叹息了两声:“真是可怜人啊……”

  “这母女两也是命苦。”

  “临走前使人多赏赐点银两,让她们母女好好度过难关。”成嫔低声嘱咐着宫女。

  胤祐疑惑:“额娘又发现什么了?”

  成嫔揉了揉儿子的脑袋:“额娘没发现什么。”

  “那为什么要说她们命苦?”

  “七阿哥。”宫女犹豫了下,见成嫔没有阻拦以后她小声回答:“在这个时代, 一户人家只有孤儿寡母的日子便不好过, 更何况是带了一个女儿的寡母, 也难怪这屋子破旧不堪还在村子的最外侧,只怕……”

  胤祐眨巴着双眼。

  宫女咬了咬唇瓣:“许是被宗族人赶到外围的。”

  “……赶到?这里不是她们的家吗?”

  “这也是成主子和奴婢几个的猜测。”宫女轻声道,她的目光落在那台纺织机上。

  胤祐觉得自己好笨。

  他看来看去也没有发现额娘和宫人们又发现了什么。

  “奴婢家中也有缫丝纺纱织布的机器,也不过是用旱柳榉木所做。”

  宫女柔声解答:“而眼前这座纺纱车却不是,木材上等制作精细,价格不菲,寻常人家是用不上的。加上其绣工出色,奴婢觉得或许这对母女出身不差,至少不至于如此贫困潦倒。”

  “加上其家中无男丁,因此成主子和奴婢们觉得许是因为……”

  宫女长叹一声,低低念诵着:“家中无子,兄终弟及,无兄弟者,近亲接收。要是宗族里不允许女儿招赘婿,那也不算本宗,家里的财产都是归兄弟侄子,再不济就归属宗族。”

  若是如此,便说得通为何母女两人会沦落在此,屋内也唯有这两座格格不入的纺纱机格外显眼。

  胤祐惊愣在了原地。

  眼看他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成嫔也有些懊恼。

  这些话哪里是对孩子说的?

  她上前刚要安慰,却见胤祐一跃而起,小小的脸上分明有着大大的疑惑。他惊得目瞪口呆:“……财产不给妻子女儿的吗?这些不是才是财产主人的至亲吗?”

  哪有妻女还在就把父亲的财产交给旁人的?胤祐再想想沿途看到的那些个虽然瞧着简朴但也和荒芜破败搭不上边的屋子,整个人都惊呆了。

  听起来离奇,可这就是现在的情况。

  胤祐回头再看纺车和织布机就有了别样的感受,也难怪女孩对这两物念念不忘,或许对她们来说这是她们赖以生存的宝物,同时也是她对逝去父亲唯一的纪念品。

  胤祐心里像是堵了个大石。

  他闷闷不乐:“这种事……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话……”

  “那老祖宗就是错的!”胤祐大声回答。

  “要是儿臣有女儿的话定然是当掌上明珠一般抚养长大,不会让他们受任何委屈。儿臣觉得所有当爹爹的人肯定都是这样想的……可是等自己死后,自己妻女却被旁人欺负,甚至连温饱都做不到……”

  胤祐越想越伤感。

  他眼圈一红,竟是立在原地吧嗒吧嗒掉下眼泪。

  成嫔想到儿子会感慨生气,却没有想到他会伤心落泪。她一时惊得手足无措,赶紧上前哄着:“这也是额娘的猜测罢了,指不定是别的原因——就特别穷所以变卖了家当……”

  成嫔绞尽脑汁思考着。

  胤祐抽抽噎噎的,眨巴着泪眼朦胧的双眼:“真,真的吗?”

  可是很快他就从额娘的表情上看出来——这大体只是想安慰自己吧?胤祐重重的吸了吸鼻子,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次吧嗒吧嗒掉下来。

  胤祐掉了眼泪,一旁的胤祺也忍不住了。他也愤愤不平,眼圈红得像兔子一样,胤祺紧紧握住胤祐的手:“咱们去寻汗阿玛去——这种事,哪有这样的事!”

  这回成嫔也拦不住两人了。

  她带着人追在后头,很快就看到两个小家伙变成越来越小的黑点,头疼的跺了跺脚:“这孩子,真真是……”

  “小主子有善心是好事。”

  “小主子就是招人疼!”宫女们七嘴八舌的安慰着,能为素不相逢的百姓们出头,宫女们除了钦佩敬重外,哪里有别的念头。

  成嫔欲言又止。

  正当她决定使人带队向前走去时,一名留在屋里整理的小宫女跑了出来,嘴里还喊着:“主子,主子!”

  另一边,胤祐和胤祺迈着风火轮般的小短腿,直直闯入海边村最为宽敞的村长家。

  这里也是康熙暂居的地方。

  侍卫们惊疑不定的看着两位小阿哥从远至近,红通通的脸颊,还未消失的泪痕,俨然是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

  在这里谁能欺负两位小阿哥?

  侍卫们交换着眼神,心里暗暗腹诽这位勇士,同时也尽心尽责的上前试图拦住两位小主子。

  正在气头上的两人不会罢休。

  一时间前院里皆是吵闹的声音——再好的村长家,也只是在一群破旧村房里瞧着最好的一户。

  单薄的墙壁根本无法遮蔽从外面传来的声音,听见动静的康熙带着佟皇贵妃一同走出大门,看看外面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看帝妃两人都皱眉了。

  胤祐和胤祺素来是快快乐乐的小开心,今儿个就是眼里含泪,分外可怜?两人脑海里浮现的想法和侍卫们的一模一样。

  谁?是谁敢欺负胤祐和胤祺?

  康熙吩咐两人过来,侍卫普一退下胤祐和胤祺就像是炮弹般撞进了康熙怀中。还好他早有准备,否则指不定得摔个屁股蹲。

  就算如此康熙也有些龇牙咧嘴。

  他安抚住两人:“这是怎么了?谁敢欺负你们?说出来汗阿玛帮你们出气!”

  摆足了熊家长的气势。

  胤祐和胤祺想想又生气了,哽咽的同时还冒出了个鼻涕泡,你一句我一句说着话。

  康熙眉眼含笑。

  他揽着两个孩子一通安慰:“成嫔想想的,汗阿玛这就使人去查好不好?真要有这种事的话,朕定然会狠狠处置。”

  “真的吗?”

  “当然。虽说是家中无子,兄终弟及,无兄弟者,近亲接收,但是若是家中有女也理应先让女招赘婿,哪里将母女两个逐出家门之行的?”康熙含笑解释,安慰两个孩子的同时也吩咐人去查一查这对母女的来历。

  胤祐将信将疑。

  听到康熙吩咐侍卫去办的时候,他赶紧举起手:“儿臣先头以为织布机器很小,还想给他们送去,还特意吩咐侍卫护送的时候记下她们落脚的地方……”

  这还刚好撞上了。

  康熙笑着吩咐人去查——只用了一天时间,侍卫们就将查实了。

  这还真是误会。

  胤祐睁大了眼睛:“误,误会?”

  侍卫恭声回道:“这对母子是海边村人,其丈夫赵保三以前是个渔民,可是不愿出门干活,就喜欢赌钱喝酒,逼着媳妇做工养家。去年喝酒之后打死一名农户,被海州知州判了斩监候,如今还关在大牢里等候秋后问斩呢。”

  “那……那两台纺纱织布机呢?”

  “这对母女也有良心,男的住了大牢,她们两个就把家当都给卖了充作赔偿给了那名农户家人。而海边村人怕母女两人没办法过日子,特意一起筹了钱,亲自上山选了木料做的。”

  别说是恶事。

  除去那被判了斩监候,赌钱喝酒逼母女做工的男人以外,这件事其余的都是善良的人儿。

  侍卫仔仔细细说了来龙去脉以后,还带来了不少证人。其中有海边村的村长村民,也有那户被打死了丈夫,得了赔偿的农户妻子,还有此案之中发现尸体的证人。

  百姓们屏息凝神立在外头的等候。

  高大威武的侍卫官兵,镶嵌金玉的器物用具,所有的一切都让他们眼花缭乱,目露贪婪。

  走进室内他们更是不敢抬头。

  听见皇上的提问,第一个站出来的是那名农户妻子。她麻溜的磕了个头:“民妇给皇上请安,给小皇子请安。”

  农户妻子擦着眼角:“咱们也是善心人,她们母女难过咱们也看着心疼。原先就让母女两个别赔钱了,她们还非得赔……”

  这下其余百姓骚动起来。

  村民之中的一名妇人忍不住反驳:“还不是你要女娃到你家做事?”

  “我这是好意……”

  “好意?想生米煮成熟饭吧。”

  “你们这话什么意思?”

  “保三是个混账,你家阿酒也不是个好东西,天天说些见不得人的糟心话。赵家母女两个好不容易靠着织布刺绣能稳定日子了,你们又嫌赔的钱不够多,看向人家的手艺,连让寡妇去你大伯家当小的都说出口?我呸!”村民攒了一肚子怨愤,此刻按捺不住噼里啪啦的全说出了口。

  妇人涨红了脸。

  胤祐活像是吃到了瓜的猹,竖起耳朵好奇的听着——寡妇当小的?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侍卫的表情都这么古怪?

  康熙伸手捂住胤祐的耳朵。

  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不能让他听了。梁九功见状咳嗽一声,登时让年纪最大的村长心生担忧。

  瞧见上面贵人的表情不对,村长赶紧用拐杖敲了敲地:“安静些!保三杀了人做错了事,偿命赔钱也是理所应当的,只是阿酒家的,要是你再借口此事来骚扰保三家的,那也休怪咱们告到衙门去了!”

  那妇人还想再说。

  只是一来自己没理,二来又畏惧四周侍卫官兵,她支支吾吾两声,到最后还是气呼呼的应了下来。

  看来其中也有不少争论。

  康熙眼神微闪,吩咐侍卫带他们下去。或是赏赐也好,或是在衙门的监督签订契约也好,将这件事圆圆满满的处理一通。

  末了,康熙侧首看向胤祐:“这下放心了吧?”

  胤祐雀跃的点点头。

  想到自己还曾怀疑这海边村人的好心,他的脸颊也红扑扑的,怪不好意思的。

  得了开心的事的胤祐缠着康熙身上叽叽喳喳个没完,反倒得了康熙的掐脸蛋待遇一下:“上回朕还听说,某个小笨蛋还说陈侍郎做事要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怎么这回自己就犯错了?”

  胤祐耳朵根都红了。

  他蔫头蔫脑的承认错误,蒲扇着长长的睫毛偷看着汗阿玛的表情。

  康熙憋着笑,板着脸。

  他伸手指了指梁九功手上的东西:“知道那是什么吗?”

  胤祐瞅了眼:“……拂尘?”

  他用汗阿玛好笨笨的眼神瞅着康熙,甚至担忧的伸出小手探向康熙的额头:“汗阿玛不会生病了吧?否则怎么会连拂尘都认不得了呢?”

  康熙额头蹦起个青筋。

  他似笑非笑的盯着胤祐,语重心长:“朕让你的意思是,事不过三,下回再犯错朕就用它抽你屁股。”

  胤祐:……

  他倒退一步,小手登时背在身后,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这表情看着也太可爱了吧?

  康熙眉眼弯弯,还不等他再逗弄两句就见胤祐眼前忽然一亮。

  刚才还胆怯的小家伙再次变得精神抖擞,并且昂首挺胸:“汗阿玛,儿臣这才是第一回 !”

  “……嗯?”

  “上一回是儿臣劝诫陈侍郎要眼见为实,不是儿臣犯的错!”胤祐越说越觉得理直气壮,双手叉腰大声回答。

  骄傲得犹如小孔雀一样。

  康熙陷入沉思,他摇了摇头。在胤祐疑惑不解的眼神中,康熙表示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朕觉得还是犯一次错,就打一次比较好,这样犯错的人就一定会记住了。”康熙露出和善的笑容,颇有些不怀好意的朝着梁九功伸手。

  梁九功憋着笑。

  他板着脸,仿佛下一秒就要双手将拂尘交给皇上。

  胤祐:…………

  他觉得小屁股一凉,仿佛已经感受到拂尘落在小屁股上的感受。

  胤祐浑身一激灵。

  他扑上前去,一把抱住康熙的手:“汗阿玛,儿臣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