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耽美小说>美人多疾【完结】>第138章

  在裴折反应过来之前,御林军就气势汹汹地冲进了茶楼。

  茶楼里的人很多,说书人一见官兵,立马将惊堂木扔了过去,同时一边喊着,一边怂恿茶楼里其他客人阻拦官兵。

  裴折坐在外面,都能听到从茶楼里传出来的声音,说书人扯着嗓子高喊“救命”,间或还插上一两句嘴,嚷嚷着朝廷要杀他灭口。

  茶楼里一阵鸡飞狗跳,那说书人竟是个会武功的,滑溜得跟泥鳅似的,怎么都抓不到。

  裴折没心思理他,满脑子都是金陵九刚才说的话。

  你阻拦不了。

  啧,阻拦不了吗?

  裴折下了马车,一身官服,衬得整个人端正明熠,一如打马而过的少年儿郎。

  金陵九抚弄着暖炉,视线追随着那道身影,眸中燃起一簇越烧越亮的火光。

  御林军被喝止,裴折款款步入茶楼大堂,大堂内一片鸡飞狗跳,他闲闲地扫了眼,拉过一张凳子坐下。

  探花郎在京城是风头人物,没几个不认识他的,一经出现,众人的注意力就被他牵走了,一时间议论纷纷。

  大家对裴折的消息还停留在他重病不愈上,乍一见了真人,有些恍惚,议论的焦点也围绕着他的病情。

  “裴大人不是生病了吗?”

  “大人病好些了吗?”

  “穿着官服,又去忙公务了吧,您可要多多注意身体。”

  ……

  茶楼掌柜很有眼力见儿,亲自为他上了茶:“潇湘冬茶,前几日刚到京城,裴大人请用。”

  裴折一怔,抬眼看过去,正对上他殷勤的目光,神色淡了些:“多谢。”

  他扶着杯子没动,曲指轻轻敲了敲桌子:“有劳诸位惦念,本官身体好了不少,目前已无大碍。”

  探花郎闻名天下,得百姓心,就是因为他注重细节,别个儿可能不会注意这种小细节,但裴折会听百姓的话,认真地回复他们。

  有裴折坐镇,御林军们都安安静静地候在一旁。

  裴折睨着说书人,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方才听闻先生说书,故事引人入胜,不知本官是否有幸,能听得完整的始末?”

  说书人愣了,围观的百姓们也愣了。

  金陵九出现在茶楼,说书人定然是他安排的,但百姓们不全是,其中大半都是来喝茶的客人。

  裴折摆摆手,让御林军将茶楼围了个水泄不通。御林军人多,除去围住茶楼的,还剩下很多人,裴折让他们都入了座:“弟兄们辛劳,我们一块来歇息歇息,您该说书继续说书,其他诸位也请坐,别在意我们。”

  裴折是文官,行为举止却透着股子匪气,乍一看,和林惊空如出一辙。

  客人们面面相觑,在裴折及一干御林军的注视下,不情不愿地坐回原位。

  说书人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快反应过了,施施然回了自己的位置,他一拍惊堂木,正要张嘴,又被止住了。

  裴折抬着手,指了指上方:“只有我们听多不合适,茶楼上的客人也请下来吧。”

  掌柜的面露难色,上前一步:“大人,楼上……”

  裴折没理他,给一旁的御林军去了个眼神,两个人当即起身,裴折用手比了个六:“既然是请人,就凑个吉利的数字吧。”

  御林军明白过来,又点了几个人,一块上了楼。

  今日跟着金陵九的是穆娇,两人一前一后,在六个御林军的“护送”下来到大堂。

  穆娇脸色略有些差,看到裴折后收敛了几分,微一点头。

  裴折回以一礼,冲着金陵九笑了下,端着手边的茶杯,遥遥递给他:“不知公子是否婚配,可敬过媳妇茶?”

  金陵九相貌出众,但绝不女气,裴折问这话,俨然是将他看作了女子。

  这并不像是温润有礼的探花郎能说出来的话,周遭的百姓们都有些惊诧,末了又将目光放在金陵九身上,颇为感慨,这位公子模样生得确实好。

  金陵九不动声色,掌心向外抵住杯子:“有劳裴大人,媳妇茶还未敬过,他日若有机会,定要向你学习一下。”

  穆娇憋不住笑了声。

  她师兄面对自己喜欢的人,也这般嘴下不留情,幸亏裴折和他兴趣相投,不会因此生气。

  裴折倾身,将茶放在他面前:“我是没那个机会了,裴某已有婚配,娶了个悍妻,处处与我作对,我可不敢触他霉头,免得他一时不高兴,要了我的小命。”

  金陵九的脸色煞是好看:“这般不情愿,裴大人怎地不休了他?”

  裴折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他不仁不义,我却舍不得,也不知哪一日我失了官职,他愿不愿意养着我。”

  金陵九指尖微颤,明明茶水已经放凉了,他却觉得指腹涌起一股灼痛感,像是有一把火,从指尖一直烧到了心尖尖上。

  旁边的茶客已经听懵了,前些日子是有消息传回京城,说探花郎冒天下之大不韪,和一男子成了亲,男子还是天下第一楼的人,闹得沸沸扬扬。

  听裴折的话,这事竟然是真的。

  穆娇作为在场中唯一知道事情真相的人,都快憋疯了,这俩人什么恶趣味,就喜欢话里有话的说法。

  裴折说完那番话后,就将目光从金陵九身上移开了:“赶紧的吧,现在时辰相当,讲完故事了,还能吃上晚饭。”

  他态度平常,好似讲的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个平常的小故事。

  说书人看了看金陵九,后者沉默一瞬,扬扬眉:“赶紧开始吧,别饿着咱们裴大人。”

  说书人整理好情绪,在桌前坐下:“那咱们就接着说,这回讲的是冬月宫变,当年京中有两位名士崭露头角,大家伙可知道是谁?”

  裴折掀起眼皮,余光注意到,金陵九一直瞧着他,根本没管说书人都说了什么。

  有人答道:“是傅与姜。”

  傅倾流是当朝太傅,百姓们避讳他的名字,连同姜玉楼也一并用姓氏指代了,反正所有人都知道是他们两个。

  说书人一拍惊堂木:“对喽,就是他们二位,当年姜玉楼出走京城,使得傅姜之争暂告一段落,诸位只知他二人伯仲难分,可曾探究过姜玉楼离开的真正原因?”

  说书人极会调动人的情绪,三言两语就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到了傅倾流身上。

  姜玉楼不在京城,唯一与之相关,且获得巨大利益的,就是当朝的太傅大人。

  百姓们都不是傻子,纷纷猜测起来。

  裴折皱了下眉头,傅倾流是他的师父,对他有授业之恩,别个儿这般议论,他听着不太舒服。

  这时,胳膊被推了推,旁边有人坐下。

  裴折抬起一双夹杂着戾气的眼,没什么好态度:“你想拿当年的事做文章,何必从傅姜切入?”

  金陵九挨着他坐,一扫之前的不爽,笑盈盈道:“裴郎是心疼傅倾流了吗?你能从幽州赶回来,想来他应当将当年之事告诉你了。”

  周围的人忙着议论,没人注意到他们。

  金陵九身子一歪,几乎将半个身体压到了裴折身上:“再说了,这可不是我要的切入。”

  裴折动作一顿:“你什么意思?”

  “裴郎进宫的时候,我特地为你准备了一个大惊喜,看看时间,也差不多要到了。”金陵九笑得跟狐狸似的,明如朗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算计,“媳妇茶先搁一搁,裴郎看看我给你的嫁妆,合不合心意。”

  他说完话,慢慢坐回自己的位置,仿佛刚才那没骨头的人不是他一样。

  裴折正要追问,一人从门口进来,御林军跟随左右:“大人!”

  茶楼里嘈杂,没人关注谁进来了又出去了。

  裴折似有所觉,淡淡地瞥过金陵九,看向来人:“什么事?”

  那人是御林军中的一员,神色有些严肃,弯腰在裴折耳边说了什么。

  裴折脸色突变,瞬间看向金陵九,眼底闪过一丝不敢置信。

  金陵九好整以暇,冲着他微微一笑:“看样子,裴大人很喜欢我送的……礼物。”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金陵九实在没脸将“嫁妆”二字说出口,穆娇等人说说也就罢了,真给自己混上个“小嫂子”的身份,他丢不起那人。

  裴折眼神很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喝道:“来人,将他们都抓起来,剩下的所有人都跟我走。”

  裴折指了指金陵九和说书的,意味明显。

  穆娇抽出腰中软剑,气势汹汹地推开来人:“我看谁敢动手!”

  裴折眉心狠狠一跳:“金陵九,你存心要与我作对吗?”

  “裴大人不是说过了吗,家有悍妻。”金陵九站起身,整了整袖子,“好好照顾自己,等我来见你。”

  言罢,穆娇便推开御林军,和他们缠斗起来,她武功高强,很快就将他们打退了。

  金陵九瞥了眼说书人,后者连忙跟上,在路过裴折的时候,小声道:“九夫人,失礼了。”

  裴折:“……”

  金陵九你个混账东西!

  御林军挡不住穆娇,金陵九款款往外走去,他昂首挺胸,步履从容,自有一股雍容气度。

  茶楼里的人都看呆了,金陵九……不是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吗?也是传闻中,和他们探花郎大人拜堂成亲的男人。

  裴折愤愤地捶在桌子上,茶杯被震开,南地潇湘来的冬茶若雪浮沫,价值千金,未经入口,便全数泼在了桌上。

  书没听完,饭也不必吃了,御林军中没人敢触裴折的霉头,噤若寒蝉,立在他身旁两侧。

  过了一阵子,之前来通传的人问道:“大人,那边……”

  裴折深吸一口气:“带上人,跟我去憾天鼓处。”

  刚才有人来汇报,说是城中四处有着丧服者,在道路中央悲嚎,焚烧纸钱。

  声势浩大,已经惊动了城中百姓,人人驻足围观,更有甚者,煽动了百姓与之一同赶赴官府和文武百官的府邸,官员无法离开家中。

  憾天鼓从方才就响着,已经两刻钟了,聚集的人群众多,官兵无法疏通。

  御林军调出宫外,消息传到宫中,圣上连忙命人来寻裴折,通知他尽快解决城中之事。

  憾天鼓处的动静闹得最大,作为三击憾天鼓的第一探花,没有人比裴折更清楚它的影响力。

  金陵九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这件事不可阻止,在这点上,他们势必要争个你死我活。

  裴折带着御林军到达的时候,宫门口已经围满了人,憾天鼓的响声和百姓的呼号声交织在一起,声势浩大。

  御林军开路,护着裴折往里走,从百姓中间穿过的时候,不知谁推了一把,裴折踉跄了下,差点栽倒,多亏一旁的御林军扶了一把。

  “是谁,胆敢袭击少师大人?!”

  裴折没来得及阻止,御林军佩刀出鞘,银光凛凛,带着一股肃杀气息。

  人群中哄闹出声:“官兵打人了,杀人了!”

  一时间群情激愤,裴折连忙命御林军众人收起兵器,安抚百姓:“大家不要担心,我是裴折,方才是误会,御林军护卫京城,不会对无辜百姓下手。”

  “是裴大人!”

  “裴大人来了,我们可以问裴大人,当年的事是不是真的?”

  裴折心一沉,给御林军去了个眼神,在憾天鼓旁边的高台上站定:“大家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我。”

  御林军围绕四周,有几个人往宫中去。

  人群之中有年迈的老者走出来:“见过裴大人,我是穆秋河穆老将军的家仆,当年将军出事,我正好被派去接少夫人,幸得留下一条命。事变之前,我听将军提过,局势不安,佞幸当道,朝中恐有灾祸。本以为是将军杞人忧天,但不过两日,便有密诏降下,请将军入宫。随后将军便被下了大狱,罪名是顶撞圣上,对皇后不敬。”

  老人拄着拐杖,须发花白:“那年冬月下了一场大雪,京城中冰冻三尺,将军说城外百姓孤苦,进宫前还吩咐人外出置办东西,要携夫人和府中家眷去探望他们。”

  穆老将军一生戎马,受百姓爱戴,在京城中多有传颂,京城中百姓大多都受过他的照拂,听老者提起他的旧事,围观的人纷纷红了眼眶。

  裴折胸腔中仿佛堵了一团棉花,不痛不痒,但一直梗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憋闷得厉害。

  老者抹了把脸,声音颤抖:“夫人一口答应下来,还亲自写了需要置办的东西数量,棉被吃食种种,甚至计划到了年关。”

  不止百姓动容不已,御林军中的将士们亦是心生悲戚,他们听闻过穆老将军的威名,穆秋河与其妻长公主萧宁,乃是京中的大善人,年纪稍长一些的将士,诸如御林军统领,都曾受过穆秋河的指点。

  裴折对老者所言更是感触颇深,傅倾流教导他时,多次提起过穆老将军,尽是溢美之词,老将军一生无愧无怼,实乃君子风骨。

  老者对着裴折拜了一拜:“当年冬月雪落,百姓跪满京城三十二街,请求圣上赦免将军,均无果。夫人在府门等了半月,都没等到将军,只在某一日凌晨,收到从宫中传来的消息,说将军得罪了右相,必死无疑。”

  裴折一愣,猛地抬起头来:“凌晨宫中传了消息出来?”

  “对,我这才知晓将军之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也明白了为什么少夫人身怀六甲,行动不便,将军和夫人却执意命人护送她去礼佛。”老者叹了口气,“根据将军和夫人的安排,我带着人离开京城,去接少夫人,路上听到从京城中传来的消息,说穆家走水,烧死了无数人。”

  有人道:“我记得当年是穆家大火,满门死于非命,老将军悲痛欲绝,将一切怪罪到了圣上头上,行刺不成,畏罪自杀。”

  老者泪如雨下:“我们将军忠肝义胆,怎会顶撞圣上,怎会行刺!是有人害了将军,有人害了他啊!”

  裴折扶着憾天鼓,脑海中浮现出当初傅倾流说的话。

  那时幽州战胜,他们在营帐之中,他问及当年之前,傅倾流说心中有愧,还说……

  ——“我让他失望了,我为了自己的私心,害死了很多人。”

  裴折记得当时傅倾流还补充了一句:“其中还有我最欣赏的君子,我为了一己之利,和小人做了交易,使得君子受辱,自戕于世,真相不得大白于天下,我心中有愧,本想保住其家眷,但也失败了。”

  那位君子,说的难道就是穆秋河?

  裴折胸中冰炭交煎,如果真是穆秋河,那当初从宫中递信出来的,就是傅倾流。

  傅倾流应当是与右相做了交易,知晓他们要对穆家的人下手,故而提前递了消息,想要救下萧宁。可穆秋河和萧宁伉俪情深,宁死也不会抛弃彼此,又怎会逃离。

  当年被保下来的,只有少夫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穆娇。

  结合金陵九曾经讲到的,一切都能对得上了。

  真相并不如传闻所言,而是穆家大火,全府上下无一生还,穆秋河悲痛欲绝,怒骂圣上昏聩无能,一头撞死在大狱里。

  穆秋河忠心耿耿,为人方正,为了金灵及大皇子的事谏言,却被下狱,爱妻与家中众人尽皆死于非命,他心灰意冷,才怒骂圣上是昏君。

  所以顶撞是真,刺杀是假。

  这就是昭国第一冤案的真相。

  老者拄着拐杖,敲在地上:“贼人陷害了将军,逼他至死,还要污他名声,往他身上泼脏水,天道何公?圣上何公?”

  裴折说不出阻止的话,忠肝义胆受冤而死,为的是正义公道,何罪之有?

  老者挥舞着拐杖,捶在憾天鼓上:“裴大人,世人称你公道,你可否为我们将军申申冤?老朽不求你能令当年朝堂中肮脏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只求让天下人知道,我们将军是忠臣,是良将,不要再让他背着误会与污名了。”

  “穆秋河,是跟随先帝征战外族,保我家国安宁的英雄,他是镇国大将军,是萧宁长公主的丈夫。他于家国无愧,于百姓无悔,他一生忠君爱国,清白仁义,他该被百姓铭记,不该到死都被小人编织的骂名欺辱!”

  “没错,穆老将军恩义,请裴大人为其申冤!”

  “请裴大人为其申冤,请裴大人为其申冤!”

  真正的君子,就算有骂名有污蔑,世人也能从附加的肮脏之中窥见其赤诚。

  穆秋河就是这样的人,信他的远比不信他的人要多得多。

  呼喊声一声接着一声,在宫门处回荡,就连守卫的将士们都忍不住附和。

  裴折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开口,忽然被整齐响亮的马蹄声打断了。

  一队数量庞大的人马从宫外而来,为首之人高声道:“穆秋河乱臣贼子,何冤之有?”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的时候哭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