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一声惨叫, 原本还挺静谧的宜昌楼瞬间炸开了锅。

  候在门外的火军将士想将这伙歹人擒住,却发现自家将军坐在其中,并没有让他们出手。将士们面面相觑, 尽管都皱着眉头, 却一个都没动手。

  思衿被突然而来的变故吓了一跳, 当即站了起来想去救人。他还没站稳脚跟,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

  对上凌曲的眼神, 后者温柔地告诫他:“不可打草惊蛇。”

  思衿只好再次坐了下来,关心着小二的伤势,满桌的点心都没有心思吃了。

  反观凌曲和漆雕将军, 却一个比一个沉得住气, 在这种慌乱的情况下竟然还顾得上动筷子。思衿心思没他们能藏,不知道他们两个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你猜是哪边的人?”漆雕弓头都没抬就问。这些日子以来,黑白两边时常派人来打探他的口风, 他原本雷厉风行的性子被磨得四平八稳,硬生生没透露出一丁点风声来。底下的火军也是承袭了他的刚烈性子,口风严实得针都戳不破。

  凌曲挑了个不怎么甜的点心动了筷子,道:“这么横冲直撞胡搅蛮缠, 想必是北边的那群狼了。蓝五继位以来,说话做事比她那个二姐直截了当得多。”说到这儿, 他以一种颇为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将军你说她二姐怎么就这么拎不清, 在这个紧要关头让一个毛脚鸡来继承自己的位置?”

  漆雕弓对北疆的事也是早有耳闻。若北疆还是蓝二把持, 尚且还能与东晟对峙抗衡。眼下换了个小丫头, 再也没有抗衡的本事了。

  “眼下这伙人,像是专门来杀你的威风。”漆雕弓放下筷子, 目光中露出一丝好整以暇的神色, “监国大人, 你认为该怎么处理?”

  凌曲眼睛眯了眯,半晌笑了:“将军真是折煞我了。我虽然忝居监国之位,凉朔大半个军队还是掌握在将军手里,将军手握重权,我只是空挂个名号罢了。”

  “眼下可不是耍嘴皮子的时候。”漆雕弓端着茶盏,眼神示意他,“戏班子朝你这儿来了。”

  凌曲侧眸,露出一小半脸。他不笑的时候,眼神清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流畅的下颌线令人赏心悦目。如若不是他的大红绸子外衣裹着一层翠绿色的碧纱实在让人眼疼,或许会有人将他比作出水芙蓉般的谪仙——淬了毒的。

  凌曲却收回目光,柔着声音对思衿道:“多吃些。”

  思衿却摇了摇头,老实又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实在吃不下了。”

  宜昌楼的点心每份的量虽然不多,可是数量却极其庞大,思衿几乎把十几个生肖全部都吃了一遍,还是有剩的。

  凌曲揉了揉他的脑袋,像是在哄他:“可是他们家招牌点心你还没来得及吃呢。”

  思衿为难地说:“这儿的糕饼点心这么贵,咱们一下子点这么多,是不是有些太浪费了?”

  “有什么要紧?”凌曲笑眯眯地说,“反正将军请客。”

  漆雕弓:“……”

  宜昌楼里的食客因为刚才的动静跑了一大半,剩下几桌散客和几个听不见外头动静的厢房。戏班子共有二十几个人,各个穿着怪异,将脸捂得严严实实,不让食客们出去。

  “你们……你们这群歹人……想砸了宜昌楼的招牌不成?”掌柜的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也不敢同他们硬碰硬,只能在几个小厮的保护下远远骂上几句,顺便朝歹人扔两副筷子。

  “报官的,一律杀死。”戏班子为首的挂着一张红脸猿猴面具,压根不理睬掌柜,锋利的砍刀扫了周围一圈,对手底下的人说。

  他声音不高不低,却直接打消了一些食客逃出去的念头。

  “你当西厥是你们这群歹人当家吗?!”不知角落里是谁鼓起勇气喊了一句。

  另一头也开始有人附和:“事后监国定然饶不了你们!”

  “监国?”红脸猿猴危险地眯起眼睛,冷哼一声,“你们不知道吧?他早就已经没了毒息,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了。他把你们当成可有可无的玩物,你们却一直奉他为神明,愚蠢至极。”

  思衿担心地看着凌曲,小声地说:“他好像说你手无缚鸡之力。”

  凌曲自然也听到了。觉得无奈又好笑:“可我有缚猴之力啊。”

  说罢他袖中的折扇一掷,不偏不倚飞到红脸猿猴身后一人脸上,将那人的面具砸了个粉碎。

  “搞什么?”红脸猿猴怒视了身后那人一眼。身后的人一脸无辜:“有人偷袭!”

  红脸猿猴的目光与凌曲对视,凌曲朝他露出个人畜无害的笑容:“不是我。”

  他是如何做到撒谎撒得如此坦荡的?!一旁的思衿呆若木鸡。

  “那就是你了。”红脸猿猴目露凶光地看着正在吃点心的漆雕弓。

  漆雕弓压根不理他。

  下一刻,红脸猿猴的大砍刀将他们面前的桌子劈成了两半。

  刹那间杯盘狼藉。

  “作孽哟——”掌柜的心疼得要死,差点厥过去,“那可是上好的檀香木桌子!那可是前朝宫里的瓷盘!这帮杀千刀的——”

  漆雕弓吃掉手里的点心,然后不动声色抬起脚,一脚踩在那把大砍刀上,端起半个盘子继续吃。

  原本还声音铿锵的大砍刀被他一个动作死死地按在地上,争鸣声也小了下去。

  凌曲本想忍住笑意,可还是忍不住发出了声音。

  “抱歉。”他看着那红脸猿猴,语气真诚地说,“猴戏不错。”

  思衿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虽然他知道眼前这个戏班子不是凌曲和漆雕将军的对手,可是看见他们如此挑衅对方,还是替他们暗中捏一把汗。谁知道这群狂徒急了会做出怎样丧尽天良的事?

  红脸猿猴撇下大砍刀,抬脚要踢凌曲,凌曲立在原地不急着躲,而是抬起手绕了一圈,不动声色化开了这股力量,然后捉住了他的脚腕。

  “待会儿提醒你夫君我洗手。”凌曲看向思衿,道。

  站在一旁的思衿说:“……知道了。”你还有心思关心这个!

  红脸猿猴没想到这个身形修长面容清秀的男子力气会这么大,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轻轻松松捉住了他脚腕令他动弹不得。

  “别乱动。”凌曲微笑着提醒他,“不然一失足成千古恨,后半生的幸福便毁了。”

  角落里原本还紧张的食客们听闻这句,依稀笑了两声。

  “就该狠狠教训他!让他知道作恶多端的下场!”

  “对,教训他!当咱们都是好欺负的?!”掌柜的也斗着胆子说。

  红脸猿猴被捉了脚腕,此刻愤怒到恨不得吃人:“弟兄们,杀了他。”

  一直处于观战状态的思衿平静地看向这帮企图围上来的人。他面容清秀,满目慈悲,立在那里向一株挺拔的青松。可是,他一开口,却将这帮人拉回了现实:

  “我看谁敢。”

  凌曲闻声,笑意深了几分,捉着红脸猿猴的脚腕还不忘指点他:“其实阿衿还可以更嚣张一点,毕竟这一圈人都是乌合之众,加起来都不是你一个人的对手。”

  思衿却摇了摇头,伸出拳脚,分外认真地说:“师兄曾经教导我,凡事都不能毛尖出头,小心为上。”

  凌曲放下那猿猴的脚,凑到了思衿的跟前,在他耳边说:“那你还记不记得我对你的教导?”

  “什么?”思衿抬了抬眼。

  “我曾教导过你,作为凌夫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纵使天塌下来,凌曲为你担着。”凌曲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思衿的脸红了:“这都是什么教导?”

  一旁依旧坐着的漆雕弓看着他们,没来由地说了一句:“要是有个下酒菜就好了。”

  这俩人的一举一动,可是真下饭呐。

  红脸猿猴挣脱了凌曲的桎梏,也渐渐地猜出此人的身份,语气阴沉:“原来你就是那个姓凌的?”

  此言一出,原本还缩在角落里的食客们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纷纷站了起来往门外闯。就连掌柜的,也撇下店面在几个小厮的扶持下一瘸一拐地闯了出去。

  四下安静了片刻,凌曲的眼神莫名玩味了起来。

  “你们来这里的目的,不会是想杀了我吧?”

  他说。

  -

  思衿的拳头攥着紧了些。不知为何,当他听到凌曲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心中一阵没来由的紧张。他不敢想象若是有人在他面前取了凌曲的性命,他会怎样。

  脑中的戒律怕是全然没有了吧。

  红脸猿猴没想到自己的队伍连夜闯入凉朔就刚好碰到凌非直,一时之间他摸不准这是福还是祸。

  就凭借方才与凌非直过招,他便知道传闻中的“手无缚鸡之力”是假的了。

  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全然崩盘之后,余下的胜算便不会有了。

  “是你放出的消息?”红脸猿猴这才意识到一切不过是一个圈套。凌曲故意放出他身手已废的消息,好引蛇出洞,让伺机而动的人浮出水面。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岂料听闻他的话,凌曲的眼眸转动了一下,启口道:“未曾。”

  “不是你放出的消息,还会是谁?”

  凌曲手中一时没了扇子,颇有些不自在,只能摩挲指间那枚玉戒:“当然是派你们来的人。”

  红脸猿猴听了,瞳孔皱缩:“你胡说!我主君怎会……”

  凌曲抬眸深深看着他,眼中竟露出几分垂怜:“你们这些人,不曾入编,在自己国土不过是群走街窜巷的混混,终究是祸害。要想解决你们,就必须出此下策。”

  “你休要胡说!”红脸猿猴卷起砍刀,劈头就朝凌曲砍来,却被凌厉的一脚踢飞开来。

  错愕地回头,红脸猿猴对上思衿沉静的双眸。后者用一种近乎平淡的语气同他说:“勿要伤他。”

  简单几个字,却让红脸猿猴听出了一股“他死,你也会死,而且死得更惨”的错觉。

  “夫人好身手。”凌曲拍了两下手掌。引得漆雕弓斜睨了他一眼,似乎在说他脸皮厚。

  原先红脸猿猴并没有将思衿放在眼里,可是现在,他必须重新审视眼前这个释子。

  他一身水洗的迦蓝,容貌端正昳丽,身性虽然没有寻常佛修那般强壮威武,却充斥着韧劲,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所说之话地分量。

  此人,被凌非直唤做是“夫人”。

  红脸猿猴不是没听闻过,凌非直心尖儿上有位释子,保护得紧。他也不是没有思考过,若斗不过凌曲,干脆从这位释子入手。

  可是现在这个释子就站在面前,红脸猿猴却迟疑了一步。

  “照现在这个情况看,你对付哪个,下场都不会好。”一旁许久不说话的漆雕弓开口说,“火军早已将这一带围了个遍。你自己掂量掂量。”

  红脸猿猴这才后知后觉,他手底下的人脸色都很难看。

  “你是……”

  漆雕弓不带感情地说:“火军首领,漆雕弓。”

  -

  从宜昌楼里出来,天色都黑了。方才那群为非作歹的恶人全部被火军押了下去,漆雕弓给了宜昌楼掌柜一块牌子,让他去军里取些银钱贴补损失。

  凌曲晃着扇柄,打趣道:“将军出门一趟废了不少血汗钱啊。”

  漆雕弓睨了他一眼,很不想说话。可是看着思衿一脸诚挚与感激的目光,他还是无奈地开口:“都是小数目。”

  凌曲这小夫人看样子很喜欢这顿点心宴。

  “你方才,为什么对他说是北疆放出的消息。难道是想让这群人与北疆产生隔阂?”漆雕弓勒紧缰绳,问。

  凌曲招呼他凑近些,随后道:“其实这消息是那个人放出来的。”

  漆雕弓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没有道理。他足不出户,难道已经料到这么长远的事?”

  这哪是西厥未来的主君,这怕不是个披着人皮的妖人。

  “将军放宽心,横竖这差事交予他之前,我是要去试探他深浅的。装腔作势的那套把戏,瞒得了别人,瞒不过我。”

  “这点我很信你。”漆雕弓上马之前,拍了拍凌曲的肩膀,“毕竟你狐里狐气,一肚子坏水。”

  火军押着人浩浩荡荡远去了。凌曲这才反应过来他被不带脏字地嘲笑了一番。舔了舔后槽牙,凌曲又气又笑:

  “也不看是谁带大的!”

  说他狐里狐气,多半也是这老狐狸的责任!

  思衿头一回见他如此吃瘪,想安慰他却又不知从何开口。恰在此时一群人走了上来,思衿警惕地看过去,却发觉是宜昌楼的掌柜。

  掌柜还未从“店铺被砸了稀巴烂”的悲痛中走出来,颤颤巍巍地对凌曲行了个大礼:“监国的救命之恩,小的没齿难忘。”

  凌曲回过神,奇怪地看了对方一眼。

  说实话,长这么大,他头一回受到别人这么隆重的感谢。他很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掌柜的摸了一把眼泪,继续道:“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若是监国愿意,小的愿把宜昌楼的天字客房供出来让二位入住。”

  听到“天字客房”,凌曲露出了不可捉摸的神色。

  正当思衿以为凌曲会断然拒绝时,却听见后者道:“如此甚好。”

  掌柜的颤颤悠悠走了。思衿奇怪地问凌曲:“不是说好要住在六街对面的那家客栈么?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凌曲看着他,片刻露出微笑:“夫人有所不知,宜昌楼的天字客房与别家客房不同,只招待夫妻二人同住呢。里面到底有什么特殊,我一直想知道,趁此机会定要一一试过才是。”

  思衿:“……”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咱就是说有情侣主题的酒店不住白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