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僧军队伍蛰伏在后山。副将狂鼎率几百人的小队,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绕到太和寺正门。

  太阳顶在头上,山间罕见没有云雾。透过正门,狂鼎看见有个带发湘箱筝理修行的释子在宝殿撞钟。随着那久远悠长的磬声拂过云霄, 狂鼎给了身边人一个眼神, 示意他去将那和尚杀了。

  得了允, 那兵便扔了长刀,牙齿咬住一把锋利的短刃, 蹑手蹑脚地踱步进去。

  释子背对着他站着。肩膀宽阔后背笔直,那腰身却是细长的。他抬了胳膊,一下又一下地撞钟。钟是金钟, 又大又沉, 沉重发闷的钟声伴随着宝殿门前的香炉余烟,忽远忽近,忽近忽远。

  振声过去后, 撞钟和尚这才放下胳膊,似乎有转身的迹象。那兵慌忙一闪,躲在大炉鼎后面,松口取刀。

  和尚转过身走来, 将一柱檀香插入炉鼎,拜了拜。一阵风吹过, 炉鼎边沿堆积的香灰撒了些许, 刚巧吹进那兵的眼睛里。

  刀绑当一声掉在地上。

  “何人?”那释子察觉动静, 平静地问。

  那兵来不及捡刀, 跳出来便要肉搏。岂料和尚头朝后一仰,将他胡乱比划的招式通通躲了过去。

  檀香断了。两人从炉鼎后头打到前头。

  “眼睛进了灰, 便不要打了罢。”和尚别在背后的手拽住那兵的手腕, 好言劝道。

  “废话少说!”那兵眼眶红肿中带着一丝凶狠, 恨不得一朝之内就取他性命。反正若是杀不了这个释子,回去也是个死!

  和尚见他不听劝,非要打,只能叹了一口气松开他的手,奉陪到底。

  僧军内的功夫大都诡谲,可是这和尚打起来更是没有路数,那兵上下都得不了手。

  “这当真是太和功夫?”几个回合下来,那兵气急败坏地问。虽然太和功夫自成体系,可也不该诡异至此啊!

  扮作释子的凌曲想了想,说:“非也。”

  又说:“贫僧只是个撞钟和尚,不会功夫。若这也能称的上功夫的话。那贫僧练的,就是孔雀功夫。”

  “哪儿来的妖僧在这里信口开河!”忽而一阵人声传来,一柄半人高的铁刀砍在二人中间,嵌入地底一尺深。狂鼎说:“妖模妖样,在这寺里是想祸害谁?!”

  凌曲狐狸眼抬了抬,换了个方向。

  “这话说的。”他别着手,打量了一下自己,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明明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何来妖模妖样这一说!”

  毕竟,此刻的他可是一身水色迦蓝,彻头彻尾的素净。虽然一头长发突兀了些,可也不妨碍他做一朵安静无害的芙蓉花。

  “巧言吝啬!”狂鼎拔刀劈向他,凌曲侧身躲过去,顺便扶正架上的蜡烛。

  他虚了一声,对狂鼎道:“兄台为何口出狂言?寺庙重地,还望勿扰佛祖安宁。”

  “那我便送你去见佛祖!”狂鼎说。

  那丈把高的砍刀落了地,便横着朝凌曲砍过来,凌曲只躲不攻,只退不进,将满天神佛通通绕过,只打得狂鼎晕头转向,手连带着胳膊震得发麻。他长喝一声,想招呼弟兄们一齐进攻,却发现一点动静都没有:几百个弟兄早已失了踪影。

  狂鼎猛地立住,这才意识到自己上了当。

  只见山门泄洪一般涌出无数释子,每个人手中都提着已被降伏住的僧军。这本是绕后包围太和寺的僧军,却不知为何反被太和寺绕了后。

  “副将,咱们上当了!”只听得为首的僧军一阵哭嚎,几百个弟兄跟着哀嚎。哀嚎声遍野,声音震得狂鼎眼珠都瞪出了血。

  凌曲早已止住脚步:“狂鼎啊狂鼎。”

  “白蛇?!”狂鼎愣了一下,终于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荒唐了。

  他将太和寺想得太简单了!西厥三教九流外敌内忧一直不断,而太和寺却始终是西厥净土,单凭京望那个薄官庇弗是肯定不够的。寺庙若想清净,后面必有猛虎!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给太和寺撑腰的猛虎,竟然是那“恶名远扬”早已暴毙的火军统领白蛇!还是说,太和寺的背后,实则是整个火军?

  凌曲撩起眼皮,不冷不热地说:“申保他为人虽谨慎过了头,但至少有作战经验,知道什么仗该打,什么仗不该打。他不让出兵,那是因为上头失了消息,他不能逞匹夫之勇带你们贸然行动,平白无故赔了弟兄。你却联合其他弟兄气死了他,夺了权,大费周章往坑里跳,这若是让段二知道了,埋在坟头也要跳出来将你带走。”

  狂鼎只觉得周身血液都凝固了,直愣愣地看着他,说:“什么意思?”

  凌曲将身上僧衣换了,抛给杵济,不慌不忙地说:“段飞河私自筑造火器,人已交给官家,不日便会伏诛。”

  狂鼎一个字一个字地听着,凌曲三言两语间,竟让他的天塌了。

  原来,官家这么些年对僧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想在等一个合适的契机。一旦发现这个契机,他便会立刻动手!这一豁口一旦打开,僧军便会因为内部的纷乱而被逐个击破。

  僧军的好日子到头了!

  “我本想收了你们这支队伍。但我想着,烂泥扶不上墙,你们被他段飞河养坏了,这烂摊子我可不能接。”凌曲擦了擦手,将湿帕子扔到一边。

  他眼睛一瞥,遥遥看见太和寺首座,便扬了个微笑,当着众人的面喊道:“大哥,我有事找你。”

  众人的眼睛几乎是“唰”的一下全部集中在了凌凇身上。

  凌凇面色不改:“何事?”

  凌曲依旧微笑着,贴他贴得紧:“早就听思衿说起大哥您的本事。什么样的人到您手里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今日这批僧军除了两个领头的和见情况不对撒丫子跑了的,一共八百六十个人,您要不要?”

  凌凇皱眉。凌曲看透了他的心思,继续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以前虽是火军统领,但我只带过自家的兵。这千八百个人,说白了是天上掉下来的,咱不要白不要。”

  凌凇看他:“方才你还说,烂泥扶不上墙,这烂摊子你不接。”

  凌曲愣了愣,继续贴上去:“那只不过是一套说辞而已。这年头战事多,各家兵都吃紧,谁不撕破脸皮想扩充队伍的?这八百个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交给我,你也未必放心。”凌凇说。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更何况此人满脸都写着算计。

  “您是思衿大哥,思衿的大哥便是我大哥。自家人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凌曲恬不知耻地说,“更何况——”

  他将身子凑过去,凑到凌凇耳边悄声说:“当年邰家灭门,死的也有这个数吧?八百个人不少了。教得好了,又是下一个邰家。”

  凌凇静默不语。耳边仿佛传来那年大雪怒吼的咆哮声。那雪压了他一夜,冻住了他绵延在脸颊上滚烫的血。彻骨的凌寒令他留有最后一口气,硬生生地从一堆又一堆尸体中爬出来,站在了太和寺的门前。

  邰家满门忠烈,却成了僧军其他部的刀下魂。若是他大哥还活着,邰家不至于成为僧军末流。

  活着,便有希望。

  “为何要助我?”凌凇的双眼盯着前方,问的却是凌曲。

  凌曲笑而不语。只看着远处的庭院。因为那里有个人在遥遥看着他。

  凌凇收回目光,盯着他看。想知道眼前这个有许多副面孔的人,为何突然失了声音。

  凌曲的眼神穿过这漫长距离,同思衿的目光交错。目光触及之间,山间落叶纷然。

  凌曲开口,道:“从前,我双手染血,只觉罪恶滔天,诸天神佛皆不渡我。而如今,我已心有所系,既可度人,也可度己。”

  “既可度人,也可度己。”凌凇念了一遍。

  -

  “方才你同师兄说了什么?”庭院里,思衿坐着喝茶。

  茶是甜茶,喝得暖心,搭配着紫苏叶做的饼,最是怡人。刚才师兄们全去布阵,只让他坐在庭院的凉亭中看热闹。岂料思衿教完功夫,刚坐下来,师兄们就已经将这些僧军全部抓了个干净。

  凌曲却嫌紫苏饼不好吃。饼是苦的,茶是甜的,还没有思衿脖颈上挂的那串珠子好吃。

  那珠子浑厚的色泽中带着一丝紫,凌曲咬着的时候,总能感觉身子底下的思衿在发颤。就如同这山间薄雾笼罩下的山林,稍微颤一颤,叶子上就能淌出水来。

  “问你话呢。”思衿戳了戳他。

  凌曲这才收回目光,笑了笑:“我同他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你把思衿让给我怎么了?”

  思衿不信:“僧军面前,你说这个?”

  凌曲靠在石桌桌沿,手指在他唇中央点了点:“为了表达我的诚意,我借花献佛,将这八百僧军送给你师兄,权当是一点心意,让他笑纳。”

  八百僧军给了师兄?这些僧军各个都是难啃的硬骨头,师兄会要?

  “这些人杀气太重,恐怕会扰了佛门清净。”这样想着,思衿忍不住说。

  “这就不是我们该管的事了。”凌曲转过身来,双手箍在他座椅扶手上,“听漆♂疯推文雕将军说,龙睿识只不过当了个副统领,火军统领之位空悬,你将崽生下来,我让他继承我的衣钵。”

  这还是思衿头一回听凌曲给腹中的孩子做打算。思衿不禁问道:“若是女儿呢?”

  “那便更好。女儿若是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便整日当佛供着,天天让她蹬鼻子上脸。我把我的老本行传给她,我是大毒修,她是小毒修。”凌曲袖中的折扇甩了出来,晃着。

  思衿笑了。他摸着肚子说:“听大夫说,应该是快了。许是三五个月就能见了。”

  他现在肚子浑圆,衣服和束缚带都遮挡不住。所幸除了肚子,身体倒没怎么发胖,也没有像最开始那样有不适的感觉。平日里教思湛和逸化习武念经绰绰有余,就是嘴变刁了,每天吃的不能重样,酸的和甜的还要参半着来。

  “那便等着。”凌曲蹲下身子,一点都不体面地抱着他的肚子,一顿狂亲,“我要让天下人知道,我要有小小思衿啦!”

  杵济匆匆忙忙赶来看见这一幕,脚底打滑差点撞到柱子。

  他装作擦柱子,糊弄两下便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凌曲道:“搁这儿装什么?看到就看到了。所幸我又不杀你灭口。什么消息?”

  杵济这才敢将脑袋伸过来,悄声说:“天大的消息!主子,地下城的危梨军出城了!你猜为首的是谁?”

  凌曲皱眉。

  按理来说危梨军应该不会这么快有动作才是。什么契机让他们这么快出城的?

  “为首的是谁。”

  杵济见状继续说:“压在地下城牢里那个人,主子上回见过的,前朝至圣丹修。”

  “福安?”凌曲面色一紧,“怎么把他挖出来了。”

  思衿见他表情不对,以为福安是强敌。便面色凝重地问:“福安怎么了?”

  凌曲却道:“福安是我老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三代同堂(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