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藏在衣柜里的思衿皱眉。太和寺夜里怎么会有女人当值?

  凌曲却不惊讶, 只是看着识晚,说:“那女子定然是沐浴过才去当的值,穿的是自己的衣裳。”

  识晚也盯着他看, 神色与方才不知凌曲身份时截然不同:“穿的是什么我可记不清了, 那时候夜已深了, 周围有狼叫,我路上还摸到了狼尾巴。一个女的穿了什么衣服同我没多大关系。”

  凌曲眯上眼睛:“太和寺是京望的地盘, 平时若是没有京望的允,官家都不能进去。你们王爷被深夜放行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况且,进了太和寺后, 王爷恐怕没让你跟着吧?他深夜带你赶过来, 只是让你替他放个风而已。”

  因他这话,识晚记起那日王爷从寺里出来,似乎受了伤。但是当他问起时, 王爷却说自己并没有受伤,让他不要多想。马留在山脚下,他不会骑马,马是王爷骑的。王爷马术好, 而他只觉得颠。王爷从背后抱着他骑,骑的飞快, 快得他趴了下来, 抱紧了马的脖子。其他记不得了, 他只记得马上的确要舒服些。

  “那女子穿的是僧衣。”识晚忽然说。

  思衿心里咯噔一声。

  识晚继续道:“我记起来了, 夜里凉,她裹着厚重的僧衣, 垂着长发。她当值也不闲着, 拿着扫帚做洒扫, 放王爷进来的时候头也不抬,只让王爷办完事了就赶紧滚。”

  思衿推开衣柜的门,瞪着一双杏眼:“你胡说!思湛不可能是女人!他也不会是内奸!”

  识晚被他突出起来的出柜吓了一跳,往凌曲身边躲了躲,道:“我回答我的问题,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说罢他颔首打量思衿,端庄又清秀,白净白净的,因激动而双颊染了绯红,一看就很好欺负的样子。识晚还记得有回吃的粉团子,就长他这样的。

  “阿衿。”凌曲见状拉住他的衣袖,“若思湛真是内奸,你两位师兄的处境会很危险。防人之心不可无,你现在赶快回去同他们说一声。这里有我。”

  思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道:“他同我一块儿长大,心思单纯。”

  凌曲点头:“我知道。”

  思衿深呼一口气,想让自己赶紧平静下来。凌曲说的对,若是打草惊蛇,眼下处境最危险的,便是两位师兄了。

  “你毒息未愈,怎么办?”他问凌曲。他来就是想带凌曲走的。把毒息反噬的凌曲一个人留在段府,太危险了。

  凌曲却将喜服披在思衿的肩膀上,为他系好:“我去给你牵马。送你一程。”

  火势已经逐渐变小,王府外围喧闹的声音也渐渐地小了下来。只见一支全副武装的队伍停在王府正门,为首的盛玉山勒紧马绳,不慌不忙地吩咐手下:“将这一带围起来,闲杂人等别放进来。”

  “回禀右侍,这火烧了王府画楼,殃及周围十五户民户。”手下来报。

  盛玉山把玩手中的核桃,道:“火是王爷府上人自己放的,这损失,合该他们自己出,就不必惊动官家了。你们几个,去瞧瞧府里有什么值钱的,拿去变卖了折成现银,发给这十几户当家的。”

  手下颔首说“是。”

  盛玉山在府外等了等,这才牵了牵马绳,进了府里。府里烧得七零八落,救水的仆从各个灰头土脸地躺倒在地上,一夜没合眼的他们在天刚拂晓时呼呼大睡,马蹄子从他们脸上踩过去也醒不来。

  他在茅厕后的一个树丛里找到被绑成一团的段飞河。

  段飞河喝了些酒,一个晚上稍微有些清醒的迹象,一睁眼还没看清楚是谁便要骂。盛玉山的马蹄原地踩了几下,打了个响鼻。

  “狗娘养的。”段飞河骂道。

  盛玉山的眼眸眯了眯:“同我回去见一见官家。”

  段飞河这才看清楚来人。一束熹微的光隔着右侍的衣衫照进他眼睛里,预示着崭新的一天将要到来。而这崭新的一天,他恐怕是再也无缘见到了。

  “原来是你。”段飞河笑了笑,吐了口痰,问道,“可是官家的计策?”

  盛玉山将手里的核桃收进袖子里,垂眸看着他:“能纳巫马真做妾,你这一生也算圆满了。”

  “巫马真?”段飞河心头一惊。怪不得他初见凌曲,便觉得此人眼熟。原来竟是朝堂上一手遮天的巫马真。

  他冷哼一声,“我怎么不知道,原来这位权势滔天的凉朔城主竟是官家的犬。我原以为,比起我,巫马真才是官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你难道不知,最难对付的,永远要留到最后?”盛玉山歪着头,让身后两个手下将他押进车子里装着。

  “其余的人右侍打算怎么处理?”手下问。

  “段王爷私造火器,其罪当诛。”盛玉山有一下没一下地念着官家手谕,“府上家眷,变卖充公。抗旨不从的,杀了填沟。”

  “还好你没有子嗣。”盛玉山收了手谕,看着车子里的人,“其他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什么好挂念的。”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段飞河仰首大笑,“是我的,终究是我的,纵使我死了,也要一并带走!”

  “禀右侍!”一个手下匆忙赶来,神色匆匆,“地底下发现大批硝石火.药!”

  盛玉山皱了眉头,眼睛紧盯车里的人:“你想清楚了,这些人是无辜的。”

  “同他废什么话。”身后一人走了过来,正是凌曲。

  “把笼子开了。”凌曲同身边的人说。手下愣了愣,不知道此人是谁。

  “让你开你就开。愣什么?”凌曲见他呆呆的,从他腰间抽了剑,劈开车笼。段飞河窝在其中狠狠地看着他。

  “你,犯了案子,死的不亏。”凌曲将他硬生生从笼子里拖了出来,“昨夜我研究了你段府的构造,地势要比外面高上几寸,可见地底下是埋了东西的。你是地下城火器行的常客,做了不少火器,有些甚至是西厥三军目前都没流行的新式玩意儿。只是你这人蠢笨,新式火器全部都以高价卖给了僧军其他部的人,自己只换了一批硝石充作家底。西厥流行的三种火器各个都有毛病,你岂不知人买了你的火器回头略加改造便能将你火并进去?人人都道僧军内部狗咬狗,你倒上赶着让人咬。也不怪官家最先盯上你。”

  “他涂山氏当初封我为异性王也只是当个恩典。没人知道我这空壳王爷当得有多窝囊。他能坐上如今的位置全凭运气,而我,却永远只能位居次位。我这么做,不是正好随了他的意么?”段飞河眼中像是有火光迸射。

  “你想多了。”凌曲拽着他的头发,逼他张着自己嘴巴道,“纵使他不当这个西厥王,下一个也轮不到你。给你个王爷,是让你惜福。若是昨夜那一场大火烧得再厉害些,你全府上下几十口人都要跟着你囫囵送命。”

  盛玉山语气不善,看着凌曲:“松开他。”

  但凡被这只毒蛾子抓过,都没什么好下场。盛玉山自己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抓你辫子了激动成这样?”凌曲睨他,“若是让段二咬破牙缝里的机关,我们都得跟着陪葬。”

  凌曲以前是火军统领,自然知道怎么对付这些繁芜复杂的机关暗器。“把你手里俩核桃给我。”凌曲眼尖,瞅准了对盛玉山说。

  盛玉山不给:“一个狮子头抵两匹战马。”

  “啰嗦什么。改日去我府上,还你四匹。”凌曲一把拽过核桃,盘了两下直接塞进段飞河的嘴里。褐红的狮子头卡在段飞河嘴里,上不上下不下的,不一会儿便让他露出痛苦的表情。

  “权且先这样吧。”将塞了核桃的段飞河重新扔进牢笼里,凌曲头也不回道,“借你两个手下用用。”

  “你要做什么?”盛玉山忍不住勒转马绳问。

  “还能做什么?去把地底下的硝石火.药挖出来。”凌曲朝他挥了挥手指,“这些东西不能叫官家知道。懂的都懂。”

  “以前没见你这样勤快。”盛玉山指了十个人给他,道,“你想占为己有?”

  这东西一旦归凌曲所有,他日他想炸了凉朔城都是有可能的。可是,放眼当下,好像只有凌曲能接手这烫人的山芋。这可是足足一千石的火石!

  “将它们交给涂山雄,这西厥莫不是要上天。也难为段飞河花了十几年的功夫将这批火石积攒在一处了,得来全不费功夫。惑启来信说府上有东西,我当是什么呢。”凌曲擦了擦手,将帕子丢在地上,“替我谢谢他。改日他再来凉朔,我请他喝茶。”

  “茶就免了吧。”盛玉山说,“若你真的感谢他,就干脆还他个大的,替他灭了西厥。”

  凌曲笑而不语。

  段飞河竖起耳朵听着,愤怒地呜呜直叫。没想到,巫马真竟同东晟有来往。他到底在为谁作嫁衣裳?

  “忘了问了。”盛玉山看着凌曲的背影,颔首问“贵府如今在哪里?他日我好遣人去要马。”

  凌曲回过头来手捂着耳朵“啊”了一声:

  “你说什么?我耳朵坏了听不见……”

  -

  思衿拽紧身上的喜服,一路快马。

  天已泛白,尽头一片熹微。思衿耳边只有风声,风刮得他衣袂翻飞,宛若一片飞舞的红叶。

  太和寺在山的半坡,思衿骑马上去。待看见寺门,天已经完全亮了。

  飞身下马,思衿上去敲门。门敲了三下才打开,里面露出其他和尚的脸。

  “敢问施主,你找谁?”和尚打量他,犹豫着问。

  思衿风尘仆仆,解了喜服道:“我是思衿,我有急事,让我进去。”

  和尚见是寺里的,便侧身放他进去了。

  思衿将喜服裹在腰间,穿过宝殿进了后殿。一路上,他都没看见什么人,寺里静悄悄的。

  这时候离晨间习武还有段时间,想必师兄弟们都在睡觉。于是思衿绕过后殿,直接去了后院。

  喊醒一个和尚,思衿问他:“可知思湛在何处?”

  那和尚揉了揉眼睛说:“不在当值的话,那就是在主持身边吧。他平日里无非也就这两个去处,他又不需要练武。”

  思衿只觉得心刺痛了一下。原来,思湛只是表面活得快乐,实则与寺里众人都是格格不入的。

  只可惜,他现在才发现这一点。

  思衿去了主持的住所,老远就看见思湛跪在院落中央,腰板挺得笔直。

  思衿一步一步走过去,此间之路,遥远而漫长。

  一片山间落叶掉在思湛肩膀上,思衿走过去,轻轻替他摘下来。

  “你也知道我是女儿身了?”思湛红着眼眶看着他,语气倔犟。

  “女儿身又不是过错。”思衿扶着腰身陪他一起跪在地上,抬头欣赏这漫山落叶。

  太和寺的初秋,连空气都是金黄甚至绯红的。

  “若是我腹中的孩儿降世,我也期冀她是个女儿。不让她参与这世间的泞泥,闲来下棋作画读些书,干干净净地长大。”思衿道。

  “可是我想习武。我不想吟诗作画。我想像你们一样。”思湛揉着眼睛哽咽。

  她也想拥有自己的武棍,将太和棍法传之久远!

  思衿笑了:“那便学嘛。你若实在喜欢,请教师兄,他自然会尽心教你。”

  思湛一愣,随即眼神闪躲道:“你怎知师兄会尽心教我?太和寺是武寺,又怎会让一介女流成为佛修?”

  “你不信师兄,也该信我。”思衿眼神温柔地看着她,拽紧了她的手。

  思湛不说话了。

  “还记得主持给你赐法号时,一个湛字用意颇深。水木湛清华,主持是在盼你永远清澈,与世无争呢。”

  思湛怔怔地看着他。

  思衿继续道:“女儿身又怎样呢?北疆的修行者也不乏女辈。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没有人能阻拦你。”

  “可是……”思湛欲言又止。

  思衿轻轻抱住她:“纵使你是女儿身,我也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你。这辈子能认识你,我很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盛玉山:我真是信了他的邪才把俩核桃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