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城由于对外封闭, 并非所有人都能进去,因此思衿只能扮作城主的一个侍奉,跟在凌曲后边。

  凌曲也不知是不是存心, 临行前将他里里外外好好打扮了一番, 若不是思衿拼死不依, 凌曲甚至都想将一件及其娇艳的牡丹色袍子给他披上。

  “这颜色,我是驾驭不了的。”思衿按下凌曲手里那件明晃晃的衣裳, 企图去抓杵济手上灰石色的那件,“我穿这个就可以……”

  凌曲漫不经心一个眼神过去。

  杵济赶紧将手里的衣裳扔了:“小师父,这衣裳有什么好看的, 主子品味好, 让他选吧。”

  杵济靠不住,思衿只能自己想办法说服凌曲:“此番行事只能万事低调,你让我穿这么明艳的颜色做什么?我只扮作你的侍奉, 又不是扮作你的妻妾。”

  这比喻着实不妥,但凌曲却喜闻乐见:“若有人问起来,我就说我这小厮既能做侍奉,又能做妻妾。”

  思衿甩开他的魔爪, 铁了心地说:“说什么我都不会穿的。”

  这牡丹色太过风流,怕是只有孔雀本人才能驾驭得住。

  见他坚决, 凌曲也不再坚持。强扭的瓜不甜, 在火军纵横这么多年, 欲擒故纵这一招他还是掌握得炉火纯青的。

  比起逼思衿穿, 他更想看思衿自己主动穿上它的模样。

  带着不甘,面红耳热地穿上它。

  他丢了块牌子给正在换衣裳的思衿, 道:“城主的近侍都有自己的号牌佐证, 你此行匆忙, 来不及做了,就拿杵济的吧。”

  思衿正背着他对镜穿衣裳,堪堪接过号牌,还不忘道了句谢。

  “穿衣裳都背着我穿,你还有什么是不敢背着我的?”凌曲见他一件衣裳穿了有半个时辰,越发百无聊赖。

  “要不你转过来,我帮你瞧瞧。”凌曲说。

  “不用了。”思衿知道他闲得慌,赶忙将腰身上面的扣子挨个儿扣好,不让他有机可乘。

  待他穿好,凌曲也换上白色打底,外面搭了件墨玉色锦缎。他不常穿冷色,乍一穿就显得整个人雍容华贵,冷冰冰的面庞带有一丝丝慵懒。

  穿着浅色衣衫的思衿立在他身后,眉眼清秀,就仿佛一副笔墨山水,墨色渐渐淡下去。

  “适应好自己的角色了么?”凌曲晃着手中的折扇,回眸瞥了一眼身后的思衿。

  思衿点头。为了早日找回师兄,找到让太和寺陷入麻烦的凶手,他要好好演完这出戏。

  “我渴了。”凌曲忽然道。

  他眼神幽幽的,声音不冷不热。

  思衿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坐在马车里,车里并没有准备茶水。

  明明更衣的时候才用过茶水,怎么又渴了?这么短的路程,他什么也没准备。

  “前面有个铺子,我去买些茶水给主子喝吧?”思衿垂着眼问。

  尊卑有别,他现在是不能直视城主的眼睛的。

  “罢了。”凌曲止住马车,掀起车帘,“不指望你。”

  马车已经行驶到地下城街区。这里雾很浓,人烟稀少,只能依稀见得几个铺子。

  马车停下后,思衿买了茶水点心,又在隔壁铺子买了几样新鲜的果子,确保万无一失之后,才送进马车里。

  然而车里已经不见孔雀的身影。

  几番寻找,思衿才在一家其貌不扬的乐坊门口看见他。

  乐坊深处余烟袅袅,几位穿着明艳的乐师坐在阁楼上弹琵琶。思衿踟蹰了一下,竟不知是否要跟过去。

  岂料此时一名皮肤白皙,身着朱红色长裙的婀娜女子走出来,朝凌曲欠身,道了句:“主子好。”

  生分的人一般都会尊称他为城主大人,而这女子却张口就喊主子,可见两人关系斐然。

  地下城阴冷。凌曲摘掉身上的软氅,抛给思衿,道:“在外候着。”

  思衿刚道了句“是”,就瞧着凌曲收回的手,按在女子红裙边的手上,紧紧携着。

  两人佩戴的玉戒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思衿才发觉这两枚玉戒是一对。

  “手这样冷。”凌曲朝女子道。

  女子扬眸一笑,身子不由靠向凌曲:“还望主子暖一暖。”

  思衿的眼神仿佛被针扎了一下。

  两人相偕进入乐坊,思衿跟了过去。

  “主子。”他道。

  脚步停住,女子回眸疑惑地看了思衿一眼。城主今日这小近侍怎么这样清秀?

  思衿自己都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只能硬着头皮说:“主子身边不能没人伺候。”

  女子笑了:“你放心,主子既然在我这儿,伺候的事就由我来做。”

  凌曲盯着思衿,慢悠悠地说:“若实在想伺候,那就进来吧。”

  思衿心里一松,俯首说:“是。”

  乐坊不大,却分隔有许多小室,用精致的屏风挡着,能透过屏风上的花鸟看见里面人影攒动。

  由于是出家人,思衿一路都目不斜视,走得心如止水。

  期间他感觉凌曲看了他一眼,但也只是感觉。里面的小室思衿是进不去了,凌曲进去后,他只能守在外边候着。

  凌曲事先没跟他说要来此处,因此思衿心里也没底,不知要等候多久。

  孔雀来这种地方是要做什么?

  思衿闭眼守在外边。半柱香之后,凌曲独自一人出来,将擦手的帕子扔在扶椅之上,朝他道:“走吧。”

  思衿睁眼,下意识朝屏风里看了一下。

  “怎么?”凌曲驻足。

  思衿摇摇头,说:“没什么。主子走吧。”

  奇怪,屏风后,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了?

  “下次再乱看,自己将眼珠子剜出来。”凌曲丢了句话,出门上马。

  思衿错愕地跟过去,说:“主子,马车不坐了?”

  “马车太慢,你上来。”凌曲牵好马绳,朝他伸手。

  思衿只好将手交出去。凌曲用力一拉,他整个人就被带到马背上。黑马高大壮硕,两人坐着倒也不显局促,思衿于是刻意不碰到凌曲。

  凌曲道:“不拽着我,待会儿飞出去我不替你收尸。”

  他都这样说了,思衿只好拽住他的衣角,坐安稳了。

  凌曲却抓住他的手腕,让他双手环住自己的腰身。

  “主子……”思衿的呼吸扑打在他的后背上,声音近在咫尺,闷闷的,“这样不好……”

  这般亲密,哪里像主仆了?

  “再聒噪,我让你坐前面来。”凌曲纵马。

  坐前面凌曲就要抱着他。比起凌曲抱他,还是他抱凌曲更能让人接受。于是思衿说:“我不聒噪了,主子自便吧。”

  地下城不分黑夜白昼,到处都是雾蒙蒙的。刚才思衿就发现了,虽然有街道和一些作坊商铺,但人烟稀少。除了孩童,大多数的人都是神色匆匆,少有人会在外面闲逛。

  他们此行较为低调,没有人知道堂堂凉朔城主会来地下城。因此快马在街边飞驰,落入旁人眼中也不过是个张扬的权贵而已。

  “公主死在地下城,地下城昨日必定遭过整顿,所以乌烟瘴气的人才安分许多。”凌曲说。

  马背上挂着一个酒壶,马在飞驰的时候酒壶总是撞思衿的腿。于是思衿干脆摘下酒壶,捧在怀中。

  “主子你要小心,公主惨死,你逃脱不了干系。”他说。

  宫里之所以一直没有动静,或许是因为他的夫人邵氏恰巧死在同一时间,纵使怀疑,也拿不出个确切的证据。

  “若我真的忌讳,今日绝不会来地下城。况且你和太和寺众人都知道,公主出事当晚,我还在寺里。没做过的事情,我怕什么?”凌曲道。

  话是这么说,别人却不一定相信。公主是惨遭他的拒绝才出事的,人们下意识会觉得他为了不落人口舌,才痛下杀手。

  毕竟巫马真在凉朔一手遮天,谁人都不放在眼里。区区一个公主又算得了什么?

  “后退一万步说,我遭人非议,不是刚好称了你的心意?”

  思衿愕然,随即问:“怎么会称我心意?”

  “不记得了?是你说我绝非善类,东窗事发也好。”凌曲扬鞭拍了一下马腹,马受惊卷蹄,驰得飞快。

  思衿抱紧凌曲,艰难地说:“我就事论事,并没有针对你。”

  “这还没有针对?”凌曲侧眸,嘴角扬起些许,“就差指我的名道我的姓了。”

  角落里的人们只听得这主仆二人一路斗嘴,一来一往好不快活。

  火器行在地下城一个及其隐蔽的角落,周围气氛诡谲。

  凌曲下马,见思衿还在马上闭眼坐着,知道是刚才路上颠簸,加上骑得急了,需要休息适应。

  本以为要费些时间,岂料思衿只是闭眼静坐了一会儿,就下了马。

  常在寺里修行,就算今日是头一回骑在马背上,适应起来也不会太难。思衿只是稍有不适,现在休息了片刻,就已经恢复了。

  凌曲朝他投去目光,思衿回望,随即把头低下了:“耽误主子了,罪该万死。”

  小和尚倒是挺入戏的,凌曲心里想着。

  这一趟其实就是走个过场。他遣杵济打听时,就已经顺便打听到那枚金属扣子出自谁之手,加上杵济又用了些手段,这下连火器买主的身份都已查明,没有值得再查的东西了。

  但这些思衿都不知情。

  他主仆的戏码演得这样认真,凌曲忍不下心来告诉他真相,姑且耐住性子随他演。

  “火器行不同于其他商铺,待会儿主子希望我做什么?”思衿问。

  “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轻易开口。免得惹人注意。”凌曲想了想,答。

  “明白。”思衿道。

  他心里七上八下,迫切地想查明买主,根据线索寻找师兄。可是反观凌曲,却没有一丝急切,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

  “罢了,待会儿你别进去了,找个地方订间客房吧。”凌曲改了主意。

  思衿一愣:“主子,现在时候尚早,查清楚了再回去,也是来得及的。”

  凌曲斜睨了他一眼:“来来回回这么奔波,你不嫌累?”

  思衿思忖,声音小了下去:“那就……两间?”

  “一间。”凌曲不由分说,“我这里半个时辰就能解决,订完客房,到时候你来接我。”

  思衿只好道:“是。”

  他总觉得凌曲今日所作所为夹带私货,可是他找不出证据。

  地下城客栈极少,思衿牵着马逛了一圈,只找到一家像模像样的。进去问了价,他将马牵去后院喂草,自己则闭眼在客栈休憩了一会。

  这一休憩竟忘了时间,思衿醒来时,暗道不好。

  他忘记去接凌曲了!

  “睡得可还香?”床侧一个声音传来,阴测测的。

  思衿望过去,凌曲不知何时来的,已然在扶椅上坐了许久,摸着手指上的玉戒,表情阴晴不定。

  “事情可查明了?”思衿关切地问。

  “你是主子。我这是在为你办事。”凌曲语气不善。

  思衿自知理亏,只能道:“……再加一个条件,也是可以的。”

  只要能得到有用的消息,他今日就算豁出去又如何?反正他和凌曲已经发生过最坏的事情了,他难道还担心事情变得更糟吗?

  “甚好。”凌曲托着下巴,眼神渐渐危险起来,“过来。”

  思衿有些犹豫,见他神色笃定,便咬牙走过去。

  他站着,凌曲坐着。两人都沉默不语。

  忽然,他伸手,将凌曲的脸慢慢贴在自己胸口,贴紧。这气氛说不出来的旖旎。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怀中的凌曲问思衿。

  “知道。”思衿咬牙,这是一条一去不复返的路。

  他下定了决心,反手去摸后背的系带,想解开自己的衣裳。杵济的衣裳浑身上下都是盘扣系带,令他摸得艰难。

  冰凉的手从身后按住了他的。眼中人露出危险的讯息,道:“比起这个,你要不要先学学怎么吻你的主子?”

  小和尚看似冷静,其实整个人都是抖的。第一次就让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纵使坏如凌曲,也是于心不忍的。

  摸在系带上的手颤抖着松开,转而抚上凌曲的脸。思衿漆黑的瞳仁紧紧盯着这张同时处在清秀和张扬两个极端的脸。语言是匮乏的,思衿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凌曲的样貌,他只知道此时此刻,他的身体不反感两人之间的亲近。

  “我不会。”思衿老实承认。

  欢爱是佛家人最陌生的东西,思衿从来没有涉及过这一领域。这是他第一次完完全全地手足无措。

  “你自己先出的手,现在却要我负责?”凌曲笑了,“什么道理?”

  “坐我腿上。”他命令。

  思衿面色潮红,只能听话地照做。他看着凌曲,慢吞吞地将自己的分量全部压在凌曲腿上。思衿的双臂绕过凌曲的肩颈,尽量让自己不显得别扭。两人此刻近在咫尺,呼吸都相碰。

  凌曲望着他,蓦然一笑:“竟然忘了,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潮红一直袭到耳后根,思衿只能堪堪搂着凌曲的头发,躲避他赤果果的眼神:“实话实说,我们当真……做过吗?”

  为什么,他三番五次想要记起当日的感觉,却一点都感受不到?

  真的会有人,在事情发生之后就彻底忘记的吗?

  “我们……”凌曲欲言又止,“从未如此接近过。”

  窗外依稀有落雨,可是现在,落雨声却戛然而止。

  思衿耳边安静得仿佛时间都凝滞了,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你之前……都是骗我的?”他喃喃地问,仿佛不太相信。

  思衿再怎么天真,怀疑的心总是有的,孔雀之前说的那样真,所有细节都照顾到了,这才让思衿信了他的话,开始着手考虑两人的将来。

  他不能接受这一切都是假的。

  甚至连师兄面前,他都说过要与孔雀同舟共济的话。他都已经做出这么大的决心了。

  “这可怪不得我。我反复强调自己不是好人,你还偏要信我。”凌曲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单手将人抱着,让他在自己腿上坐得舒服些。

  “你不会,我可以仔细教你。”凌曲说。

  思衿挣扎着,语气生硬:“放我下去。”

  凌曲自然不放:“你生气了?”

  思衿力气大,凌曲箍不住他:“放手。”

  见到他双眼挂着晶莹的光泽,凌曲愣了一下,试探性地问:“你哭了?”

  自己只是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谁知道小和尚竟然如此当真,凌曲生平第一次有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错觉。

  男儿有泪不轻弹,小和尚更是不该弹的。凌曲只能好言哄劝:“主子,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哪知道你……”这么好骗呢。

  思衿不理他,只是推开他,朝床榻最里侧盘腿坐了,闭眼。

  “主子可否要喝茶?”凌曲试探地问。

  思衿不搭理他。

  “主子先前买的果子脆甜爽口,主子可要尝尝?”凌曲不死心地捏了颗枣子过去。

  依旧不搭理。

  凌曲吃了瘪,只好自己将枣子吃了,说:“孔雀太久没人说话是会死的。”

  思衿轻轻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来。

  凌曲欣喜地凑过去:“你肯理我了?”

  思衿没有睁眼,默默摇头。他眼角还挂着水珠,眼尾带了一丝红,摇头的时候鼻子吸了吸,让人情不自禁心生怜惜。

  凌曲用手揩掉他残余的眼泪,哄道:“你我可是有婚约的,你当真要一辈子都不理我了?”

  思衿终于睁开双眸,看了他一眼。

  “你还惦记着婚约?”

  “当然了。”凌曲见他有所松动,连忙坐在床畔一本正经地说,“你我以后肯定是要风雨同舟不离不弃的。”

  思衿却道:“可我不想惦记了。”

  “别呀。”凌曲道,“你别不惦记。只让我错这一次,日后一定不骗你,好不好?”

  思衿瞪他,言语生冷:“你非好人,我不能信你。”

  他虽没表情,可声音哽咽,这就越发让凌曲过意不去。此情此景下凌曲第一次手足无措,索性破罐子破摔:“你若要一直气下去,日后有事,我还要骗你。这次若不是我说了实话,你怎么能知道真相?你非单不表扬我,还对我怀恨在心,你这样下去,日后我哪敢再说真话?”

  这又是什么歪理?

  思衿纵使身入佛门,喜怒不形于色,今日也被气到了。

  他少有生气的时候,像今日这般更是少见。他情绪一旦大起大落,就会感到腹中饥饿难耐,想找东西吃。

  桌上还放着今日他买的点心和果子,整整装了一匣子。思衿二话不说就下床,坐下来吃东西。

  凌曲今日也没怎么进食,正感到腹中空空,见他吃得这样生猛,不好意思让他给自己留一点。

  好在思衿吃了几块就不再吃了,凌曲于是就吃他剩下的。

  “今日我去火器行,打听出了一些事情。”凌曲咬着米糕说。奇了怪了,往日里平平无奇的米糕今日怎么如此好吃?

  这会儿估计思衿也不爱搭理他,凌曲只能自说自话,挑重点把事情说了:“大和尚捡到的扣子属于丙字火器,这类火器三大营不用,只在市面上流行。我问了匠人,前阵子刚好有一批现成的,卖给了僧军的段二王爷。”

  他说着说着,眼睛不由自主地往思衿处瞥,却见思衿一声不吭地仰头,灌着什么喝。

  起初的凌曲还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继续说道:“这个段二王爷是僧军八部中的头阵,如今势力大得很。他手里下养着一支窑子军,各个横行霸道狂如疯犬,吃.喝.嫖.赌无恶不作,人人手里都沾着几条人命。况且……”

  他话未说完,只听思衿扑通一声,头已经磕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

  这是怎么了?凌曲将人扶起来,鼻尖只留得一股酒香。

  这小和尚竟然将酒壶里的酒当作水一股脑全喝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孔雀:竟有此等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