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讯赶来的太和寺众僧将凝心堂团团围住。众僧让开一条缝隙, 让主持和监院走在前面。

  “凌凇目前还没有消息。”监院边走边对主持说,“事关重大,我已经事先派人去请副城主了。”

  “出了这档子事, 请副城主有什么用?正城主还在屋子里呢。”主持用手绢擦汗, “夫人要是死在我们寺里, 他怕不是要把整个太和寺的僧人都拉出去活埋了!”

  “主持莫急,咱们看看情况再说。”

  主持这才想起找人:“思衿呢?去把思衿喊过来。”

  这些日子巫马真总是单出单入, 唯一和他有交集的只有小思衿。

  一旁的僧人说:“思衿也在屋子里,还不曾出来。”

  话音未落,屋门吱的一声被推开, 一阵淡淡的雾气散去, 巫马真安静地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他脸色平静,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抬起眸子, 将在场所有人都看了一遍。

  众僧全部垂下眼睛,为他让开道路。

  他手中抱着的,是邵温香的尸体。夜晚的夫人宛若一朵凋零的菡萏,藕似的手腕还在滴血。

  思衿关上门, 回到主持身边。

  “准备佛事吗主持?”思衿冷静地问。

  主持这才回过神来,说:“快, 快去准备。”

  邵温香死在太和寺, 太和寺到底理亏, 所以善后的事情一定要做齐全, 才能不落人话柄。刚才巫马真没有明确表态,就说明他至少没有把气撒在太和寺头上。虽然目前真相还没有查出, 但至少是个好兆头。

  主持的心定了定。

  恰巧此刻副城主京望赶来, 主持带着监院前去迎接, 众僧这才依次散去。

  凌目拉过正要走的思衿,关切地问:“凌凇去哪儿了?”

  刚才一片混乱的时候他还在书库里整理书目,隐约听到“首座追凶手去了”的消息,因此过来问问情况。

  思衿揉了揉眼睛,回答:“我和师兄进凝心堂的时候,看见有可疑人,师兄去追了。”

  凌目听罢将衣袍扎紧,问人要了根武棍:“一个人去追还了得?他死脑筋,人不追上不会罢休,我去把他带回来。”

  思衿想说什么,可是望着凌目果断的表情,他只能道:“小心。”

  他现在心里乱得很,实在没办法一起去寻师兄。

  凌曲刚才跟他说,邵温香的死与大公主有关。而就在邵温香出事之前,大公主也死了。不管这一切是不是巧合,都涉及到了皇家人,西厥王定然不会坐视不管。

  惊动西厥王,这就是天大的事。太和寺就算证据确凿,也难以脱得了干系。若想保住太和寺,就必须与凌曲合作,也只能与凌曲合作。

  次日。一座西堂被整理干净,临时充当灵堂。

  邵温香的尸体盛放在灵柩中,盖着白布。

  思衿去的时候,凌曲正在拨火盆里的火。偌大的西堂,只有火苗在晃动。

  “那个人,师兄他们一定会找到的。”思衿蹲下来,蹲在凌曲身边,说。

  邵温香死了,思衿也不好受。甚至可以说有些难过。他不知道凌曲此时此刻是怎么想的,但此刻的陪伴也许是凌曲能做的唯一的事了。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谁。”凌曲将纸钱撒进火盆里,语气不温不火。

  邵温香到底被谁所杀,其实同他没有任何关系。思衿思忖片刻,垂眸:“你说的对。”

  凌曲是凌曲,地下城奴隶出身的火军统领,天赋异禀却英年早逝。

  而巫马真是巫马真,西厥权势滔天的凉朔城主,大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两者并不是同一个人。

  真正的城主去了哪里、凌曲为何要假死来冒充他,这些思衿都不知情。他隐约觉得这一切的背后藏着更大的阴谋,或者说,幕后有一双手在拨弄丝线,操纵着所有人。

  包括他自己。

  思衿咬唇,艰难地说:“你是不是想说,让我不要多管闲事?”

  “别多想。我不是这个意思。”

  凌曲用火钳将纸钱翻匀,“我只是想问问你,记不记得自己说过要娶我的话。”

  思衿垂着的头没抬,只将撒出来的纸钱重新置进火盆:“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

  上面一旦动怒彻查,凌曲绝对逃不过一个“死”字。哪怕火军惜才有意替他作保,雷霆之怒下也力不从心。顶替权臣、间接逼死公主,桩桩件件都能要他的命。

  “这不是怕我改回从前的身份,你就不认这门亲事了吗?”凌曲笑了声,语气颇为轻松,“你们佛家人悔婚,让我找谁说理去?”

  思衿摇了摇头,认真地说:“毁不了。你惯不会做好人,改不改身份不都一样?”

  说得好像把身份改回来就能洗白似的。

  这倒是很有道理。凌曲忽然想起来什么,说:“告诉你个秘密吧,咱俩这点破事儿,邵夫人也是知晓的。”

  思衿捻着佛珠的手顿了一下,问:“知道又如何?”

  “有她在天上作证,你可不许毁亲。”凌曲说。

  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思衿闭眼念经,不理他。

  这时,守在门外的杵济轻轻敲了敲门:“主子,副城主来了。”

  “这时候来见我的,不只有他吧?”凌曲闻言站起身子,松了松筋骨,“我现在无心听他聒噪,把他请出去。”

  杵济“好”字还没说完,一股强劲的风就将西堂的门给撂倒了。吓得杵济连忙抱紧自己脑袋,躲得远远的。

  木门轰然倒地的瞬间,一柄弯刀势如破竹迎面朝凌曲袭来,在贴脸三公分时被一记武棍打翻在地。

  “何人?太和寺内禁止动武。”思衿放下落星,皱眉。

  凌曲顺势靠在思衿怀中,十分柔弱地说:“可把我给吓坏了。”

  “刚才那刀碗口一般粗,你要是晚一点救我,我就没了。”凌曲将他拦腰抱紧。

  孔雀这样挂在自己身上,思衿一时竟难以抽身。

  此人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弱柳扶风了?

  凌曲一边说话一边悄悄将嵌在地面的刀融化成一堆泡沫,刀柄上残留的东西被他收入掌心。

  “一定是他!那个老佛修看我不顺眼,企图用弯刀杀我。”凌曲指着门外跟京望一同进来的倾煦大师,恶人先告状。

  人还未到先背了口大锅,倾煦大师行了个合十礼:“老衲不使弯刀。”

  “所以你才借刀杀人。”凌曲说。

  “杀你何需用刀?”倾煦大师慈眉善目。

  “你……”凌曲气急,转而对思衿说,“他欺负我,你说怎么办?”

  思衿一时无语。

  眯着眼睛的京望在灵堂前上了炷香,转身看着耍滑头的凌曲说:“我有些话要同你仔细讲一讲。”

  言外之意是,其他人要回避。

  思衿见状,行礼道:“思衿先告退了。”京望颔首。

  思衿一离去,凌曲的笑意才渐渐淡下来。

  “邵夫人死得可惜。”京望说。

  凌曲扭动手腕,眼神淡淡的:“你来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个?”

  京望笑了笑:“当然不是,我是来向你讨主意的。巫马真的事,我虽说没有参与,可到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头若决定彻查下去,火军之后便轮到我了。”

  他话里有话,凌曲听出来了:“上头彻查,哪里轮得到火军?当初我可是死在你的府上。真要彻查,我后面,就是你了。”

  京望不信他,意味深长:“火军那位,当真不知情?”

  这明显不合道理。火军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凌曲在操持,漆雕弓只不过是个明面上的主儿。自家管事的统领莫名其妙就这么死了,他难道不会起疑?更何况京望观察过,自打凌曲“暴毙”之后,流言四起,可火军自始至终安静如鸡,这很明显不符合漆雕弓往日的雷霆作风。

  所以,结合以上几点,火军必定知情。

  望着他笃定且自信的神情,凌曲突然失了谈事的兴致:“老二,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

  “老二”是凌曲私下里给京望起的诨名。

  京望也是个聪明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更何况在除掉巫马真这件事上,他与凌曲罕见地处在同一战壕。凌曲再不济,这回干的也是件人事,没必要在这时候为难他。

  所以京望换了个他或许感兴趣的话题:“大公主的尸首今早在地下城被找到,二公主扬言要将你千刀万剐。”

  这的确是凌曲感兴趣的话题,不过他感兴趣的点不在这里:

  “昨夜敲的丧钟,今日尸首才找到,期间这些人都干嘛去了?”

  难不成公主死之前还抽空通风报信,事先差人为自己寻尸?

  “你的意思是,有人早就知道公主会出事?”京望皱眉,心里已然有了分寸。

  “这话是你说的,我可什么都没说。”凌曲眼神闪过一丝戏谑。

  说罢他提笔在纸钱上写了个“浇”字,扔进火盆里烧了。

  贵宫,可真够乱的。

  “所以,你到底站在哪一边?”忽然,京望问。

  这问题问得并非突兀。西厥初定,内外暗潮汹涌,人的心都是乱的。京望有自己的原则,除佞臣,废权贵,他支持凌曲;可若动用外部力量,企图将整个西厥连根拔起,他必然不会认同。

  他是西厥人,他爱自己的家国。

  “这问题问得着实可笑。”凌曲说,“你我又不为伍,我站在哪边与你何干?”

  京望想了想,眯着眼睛笑了:“你说得对。这问题不必问。”

  不会有答案的。

  因为答案从来都是自己寻找。从别人口中得出的,往往都不是真正的答案。

  “不过你既然问了,就说明你关心这个问题。我也不是不能告诉你。”凌曲拂了拂袖子上的褶皱,招手让京望过来,示意要小声说话。

  京望不疑有他,走过去。

  凌曲压低了声音,说:“谁能让西厥王死,我就站在谁这边。”

  这倒是京望从未想过的回答。不过京望略加思索,就觉得这回答不是没有由来。

  地下城出身的人,有几个不痛恨他涂山雄的?

  “以你之见,谁人能让西厥王死?”京望顺着他的话,平静地问。

  “谁人?”凌曲紧盯邵夫人的灵柩,双眼几乎有火光从中窜出来,“你我难道不都清楚?见鹿只不过你不能承认,而我,不打算承认而已。”

  说罢他抬眸,长长呼出一口气:“毕竟这一承认,就要变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今天是求老婆保护的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