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色的里衣被花茶一泼,褐黄的色泽便瞬间印了上去,用湿帕子擦都擦不掉了。

  思衿只得放弃挣扎,抬眸瞪了一眼始作俑者。

  “若不仔细看,倒更像是衣裳本来就有的。”始作俑者凌曲托着下巴,好整以暇地说。

  他毫无肇事者的自觉,兀自捡起地上的茶盏,轻飘飘搁在桌上:“既然衣裳已经坏了,索性你就去净个身,然后穿我的。”

  他长了个心眼,先前收拾小和尚屋子的时候,让杵济把小和尚柜子里的衣裳一股脑全部藏起来了。他知道修行者都讲究衣着干净,被泼了茶,衣裳不会不换的。

  放好鱼钩,他弯着眉眼安静等待思衿的回答。

  果不其然思衿眉眼皆是不悦。可碍于他是城主,不能明着发作,只能挣脱开他,头也不回道:“恕我不能听城主作乐了,我得先去洗个澡。”

  生气了。

  凌曲瞧着他气呼呼地走了出去,跳下窗台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凑巧,我也有这打算。”

  廊下,思衿突然站定,警惕地回头:“茶又没有泼你身上,你为何也要洗澡?”

  说罢他觉得自己语气有些失敬,便又不情不愿地补了个:“城主大人。”

  凌曲撩起长发,将面纱不紧不慢地系在耳后:“茶脏了我的手,我顺道洗个澡。”

  隔着面纱,他将脸轻轻凑到思衿面前,模仿他的语调补了个:“思衿大人。”

  思衿连忙推开他。

  头一回听说手脏了洗澡的。这孔雀有时候总能给自己的不正经找一些离谱的理由。

  思衿说:“西院浴房简陋,若是城主执意要洗,可以去城主夫人的沁心堂。”

  开始明晃晃地赶客了。凌曲眼睛一弯:“我不喜欢在女人多的地方洗澡。”

  “主持住的兰风堂人烟稀少,浴池极大,城主考虑一下。”

  “浴池极大是想淹死我吗?”

  “监院在西山的薄荷堂自打重建之后,便扩了一座温泉,那里没有女人,大小也适中,适合城主。”

  “温泉?”这回凌曲没有鸡蛋里挑骨头,“听上去不错。”

  见这厮终于被说动了,思衿松了一口气,道:“那还等什么?既然城主认得路,就赶紧过去洗吧,免得夜……”

  他一句“免得夜深露重”还没说完,便被孔雀拉了手。

  见思衿一脸茫然,凌曲面不改色接过他的话,也不管他原本是不是这个意思,随便发挥了一下:“免得夜长梦多。”

  路上,思衿挣扎了一会,终于问忍不住发问:“城主为何拉着我?”

  他还想赶紧去洗澡呢!

  “不是你催着去洗么?咱俩脚步快,一会儿就能到了。”凌曲二话不说。

  等等,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思衿内心崩溃:我没说跟你一块儿去啊!!!

  “那不是小思衿吗?牵他手的人怎么这么眼熟?”从廊前拐过来的凌目捧着一大摞书,还不忘腾出一只手擦了擦眼睛。

  他身旁的凌凇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时无言。

  思衿何时与巫马真相识?

  望着大红大绿的背影裹着小思衿欢快离去,凌目叹了一口气:“从未见过这样猖狂的配色。你说城主他上辈子是不是只大花公鸡?”

  “慎言。”凌凇眉目不由染上一层微霜。

  凌目赶紧“哦”了一声,紧接着道:“经文阁里的书每本都重得要命,你光顾着教训我,也不帮我拿一些……”

  凌凇这才将目光收回来,替他捧书:“日日习武,不见你有些许长进。”

  这些书对于常年修行的武僧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说了千遍万遍我不爱习武。人各有志,我不习武怎么了!”凌目梗着脖子说。他打小和凌凇一块儿长大,只凌凇一人学就可以了,谁规定太和寺人人都要会太和棍法的?

  凌凇瞥了他一眼:“那就别抱怨。”

  凌目“哦”了一声,随即试探着问:“我不抱怨,你是不是就能帮我把这些书扛到主持那里去了?”

  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的凌凇眉眼紧锁,敷衍地道了句:“随你便。”

  -

  “夫人?你在想什么?”柳昭端来煎好的药,却见邵氏凭栏出神。好久没见过夫人这种神情的她好奇又关切,于是上前问了一句。

  “我在想,将子溪的事情告诉他,是好事还是坏事。”邵氏喃喃。

  子溪是夫人的儿子,已经去世很久了。虽然这些年夫人一直在努力搜集他没有死的证据,但大家心里都清楚,大冷天被裹住脑袋捅几刀扔进湍急的河流里,不说还是个孩子,就算是个成年人,也是活不下去的。

  想到这儿柳昭一阵黯然,只能宽慰夫人几句:“少爷在天之灵,一定能理解夫人的苦衷。”

  “子溪没有死。”邵氏回眸,语气却异常笃定。

  “因为那一天夜里,我预料到事情发展,亲自将雨歇散喂给了他。雨歇散两个时辰发作,效果能保留十二个时辰。子溪不会死的,太和寺的人一定救了他。”

  “夫人,您疯了?”柳昭差点将手里的药洒了,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压低了声音,道,“雨歇散可是苍府给夫人最后保命用的,您竟没有留到今天?”

  邵氏不答。

  “夫人,柳昭说句不好听的,少爷身体里流的是西厥蛮夷的血,他不值得您做到如此地步啊……”柳昭眼圈红了。

  邵氏笑了,将她手里的药一饮而尽:“你是不是忘了,我身体里也流着西厥蛮夷的血?子溪再不济,也是我的骨肉,我撇去苍府暗线,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母亲啊。”

  柳昭顿时无言以对,只能问:“那夫人关键时刻如何自保?”

  邵氏目光流转,朱唇轻启:“雨歇散不是苍府特供。这玩意,他也会制,不是什么难事。”

  柳昭清楚邵氏口中的“他”是谁,欣喜之余又有些担忧:“只是这人亦正亦邪实在不好把控,夫人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啊。”

  不好把控吗。邵氏想起今日他难以掩饰的神情。笑了。

  其实还是很好把控的。

  -

  “阿嚏——”火红的袍子遮面,凌曲打了个喷嚏。

  此刻月光如银,四面都很安静,这一声便来得十分突兀。

  “定然是有人心系城主,盼城主早归。”思衿坐在石阶上,用脚挑着温泉的水。

  他其实想说的是“定然是有人在说城主坏话”。可这话若是说出来孔雀肯定不会轻饶他,思衿想想,还是算了。

  “只是不知这心系城主的队伍里,有没有你呢。”凌曲并不介意他的风凉话,轻轻笑了笑,顺势讲下去。

  思衿忍不住把头移开,不听他的浑话。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孔雀近几日心情很好,没有前些日子在城主府上淡漠和疏离了。

  思衿不懂:难道太和寺是一块祥和的宝地,能让阴鸷的人转性吗?

  当然,这并不表示他就能同孔雀一块儿泡温泉洗澡了。修行之人怎么能和一只红得发绿的孔雀一块儿洗澡呢?

  “下来。”泡在水中的凌曲望着他,张开手臂。

  月光下的凌曲,黑亮的长发贴在脸上,朱红的衣裳像焰火笼罩在这片迷离的水面,整个人都……格外妖艳。

  妖孽。

  不知为何思衿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么个词。

  他以前看过一些话本,上面写过道行不足的小僧人在修行途中遇到一个曼妙的女子,那女子邀请他共浴,小僧人禁不起诱/惑便答应了,结果发现这女子竟是一只得道的蜘蛛精。令思衿印象深刻的便是那小僧人最后的一句:“妖孽,我与你不共戴天!”

  他不由将目光落在凌曲脸上。

  凌曲轮廓分明,眼神在月光的掩映下闪烁着神秘莫测的光泽,一张薄唇亮晶晶的。

  思衿咽了咽口水。默默把挑着温泉水的脚给收回去。

  修行的人最怕被断送修为了。更何况眼前这人要比话本里的蜘蛛精还要可怕。

  凌曲无奈地笑了:“我有这么吓人?”有必要用这么惊悚而绝望的眼神盯着他吗?

  说罢他轻轻捉住思衿的脚腕,将人慢慢拽进水里。

  火红的袍子一直缠着思衿的身子,凌曲索性脱掉,将之扔在岸上,只剩一件靛色的单衣。只是这单衣单薄,禁不起水的推攘,一下子就散开了。

  因此思衿好不容易适应了水下的温度抬起头时,面对的是孔雀毫不掩饰的胸口。

  这孔雀要夺他的修为了。思衿想。

  “我要上岸。”他应激性地推开孔雀,转身往岸上划。

  好不容易划上岸,思衿拧干衣裳,一回头却见孔雀一言不发地跟上来,被月光遮住的双眼看不清一丝一毫的表情。

  “还是被你认出来了么。亏我藏得这么好。”孔雀道。语气带着几分莫名的危险。

  “什么?”思衿不由地后退几步,山间的夜风吹在人的身上,微微发凉。他身后抵在坚硬的岩石之上,脚下却踩满了水,根本无法驻足。

  “你心里清楚我想要什么。”孔雀用扇子掩住上扬的嘴角,眼睛仿佛藏着钩子。

  思衿反问:“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

  “我想,”孔雀收回扇子,轻轻地,舔了舔牙尖,“吃了你。”

  说罢,他侧过脸,慢慢俯下身来,牙尖戳破思衿脖子下面那层脆弱的肌肤。

  夜凉如水。

  思衿仓皇惊醒,胡乱地叫了一声:“我不想被孔雀精吃掉!”

  他眼眸一抬,对上一双略显错愕的眼睛。

  随着身上的被褥“啪”的一掉,思衿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没有穿。

  作者有话要说:

  思衿:差点被吃掉了QAQ

  孔雀:你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说】

  家在疫情重灾区,真真是寸步难行啊,不是在核酸,就是在去做核酸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