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恪将近来发生之事尽数寄往了临渊。

  自孙雪华现身之后, 他每日便多了个任务——盯着曹若愚练剑。起初年轻人很不自在,有些放不开手脚, 文恪就在一边催他:“快点啊,我大师兄在这边看着你呢,你得抓紧这个机会,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了!”

  文恪万分迫切地希望孙雪华能指点曹若愚一二,免得浪费了这个好苗子。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与大师兄商量,比如现下迷雾重重的魔都,摇摇欲坠的正道。

  顾青回信于他,说是正道同盟齐聚临渊,商讨魔都一事,未能议定出结果。个中缘由, 文恪自然也猜到, 十年前正道昌盛之时, 尚且只能与魔都打个平手,更遑论如今这青黄不接, 人才凋敝的境况。

  顾青在信中说道, 她以卦术推衍,薛闻笛恐有大劫之象, 而魔都亦未全部复苏, 似乎被人有意压制。临渊意与鬼道结盟, 借走马兰台冥泉车驾, 速战速决。只是目前, 鬼道不曾有任何消息。

  文恪想宽慰她, 却是词穷难言, 只道会一并搜寻鬼道众人的下落。曹若愚练剑归来,恰好看见文恪将这封信送出去,便问道:“文长老,临渊那边是不是有消息了?”

  “没有。”文恪倚着窗,神情落寞,“魔气剽悍,正道难以深入其中,师姐也无能为力。”

  他抬眸看向曹若愚,“你三师兄有消息了吗?我记得没错的话,他好像是老鬼主的儿子。”

  “没有。”提到这个,曹若愚也是满脸沮丧,“他就像从这个世上蒸发了,大师兄留给我们的雨燕怎么都没有回应。”

  “那他会在哪儿呢?”文恪忧心忡忡。

  施未已经在崖底待了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

  他被施故从山顶扔下来的时候,刚好摔进一条湍急的暗河之中,紧接着就被水流冲击到了一片滩涂之上。他没有昏迷太久,醒来就是茫茫黑夜。黑暗之中,幽幽白骨伫立在四野,空洞的眼眶之中冒着骇人的绿光。

  施未知道山顶之下是一片乱葬岗,却不知具体情况。他本以为会是些凶尸恶灵,不想放眼望去,竟全是白骨。折戟残剑层层叠叠地积在一起,覆着薄薄的黄土。空气中没有他熟悉的或者自以为的恶臭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直透天灵盖的恶寒。

  施未没有剑,只能从地上捡。他拾起一把生了锈的长剑,回首看了眼身后湍急的暗河,原路返回定是不能了,他只能往前走,若是找到崖壁,还能顺着爬上去。

  施未缓缓踏出一步,周遭便响起了诡异的“咔哒咔哒”的声响。

  白骨从黑暗中复苏,或持剑,或提枪,或扛刀,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

  施未只身迎敌,不过三招,他的剑就断了。满是铁锈的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锋利的弧度,砍中其中一具白骨的胳膊,施未顺势抢过他手中剑,挡下了密集的攻势。

  白骨如潮,入耳全是刀剑碰撞的金鸣之音,施未的剑断了,又重新捡起一把,周而复始,屡败屡战。他喘着粗气,总觉得他那个不着调的老爹是想将他耗死在这儿,他抹了把脸,朝前狠狠一劈,笔直地斩断了面前一具白骨。施未趁机后退,躲到了一处隆起的小土坡后边,封住了全身气息。

  白骨不再行动,各自回到了原本的地方。

  施未颤颤巍巍地伸着手,虎口裂了很大一道口子,身上也到处是深浅不一的伤口。他望着自己汩汩流血的掌心,用力一握,要妥协吗?要向死老头妥协吗?要重新回到原点,成为鬼道一员吗?

  施未头靠着背后的土坡,仰天紧闭眼睛,目前的情况,根本不容他犹豫。他再拖下去,只会命丧于此,他还得与师门会合,他的师父师兄弟都在等他。

  施未倏地睁开眼,挣扎着站起身,站上了土坡,仰天大喊:“死老头,你不是想看我笑话吗?今天,我就让你看个够!”

  深邃的幽夜之下,施未的声音不断回响,所有的敌人再次向他涌来。他目光一沉,松开鲜血淋漓的掌心,运起了施故曾经授予他的鬼术。

  施未不能理解父亲的做法,他向往的,依旧是朗朗晴空下,那片剑光盈盈的山峰。

  可是现在,只有活下去,才能回到那个地方。

  施未在白骨堆里横冲直撞,原本修出的浅薄剑气逐渐被打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他自己都难以掌控的力量。这力量似乎就从他身体某处迸发而来,陌生又怪异,不断烧灼着他的理智。

  “扑通——”

  施未试图收住这些古怪,却不料被敌人偷袭,下路不稳,直接跪倒在地。他顾不得许多,从地里拔/出一把断刀,砍断那群扑来的白骨,连滚带爬逃出生天。

  “这是什么?”

  施未只觉得自己浑身就像要烧起来,双目通红。他不断往前跑,脚下不知踩断了多少根骨头。

  就在这危急时刻,一曲穿肠夺魂的琵琶声从侧面将他打倒在地。施未整个人滚了好几圈,才堪堪停下。

  那些白骨,也随之停了下来。

  他吐出一口鲜血,艰难起身,望着黑暗中的某处:“阁下何方神圣,何不现身一见?”

  该死,老头子是准备送我这个不孝子上西天?

  施未捂住火辣辣的伤口,不知该哭该笑,只得低低地骂了一句:“死老头,等我上去,我一定砸烂你的烟杆!”

  黑暗之中,那曲琵琶再次响起,以弦为刃,割破整个空间。施未拼尽全力,也只挡下三招,接着就又倒在了地上。

  “为何要用剑呢?”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轻柔女声,“你并不适合用剑。”

  “放屁!”施未破口大骂,“你那只狗眼看见的?老子要不是佩剑丢了,还有你能占便宜的地方?”

  对方沉默良久,才平静答道:“破夜并不是你的剑。”

  “你这屁要放到什么时候?”施未十分暴躁,一是体力消耗太大,身上那莫名其妙的力量难以压制,二是数次屈于下风,自尊心实在经不起任何刺激。

  可是那人仍然慢条斯理地说着:“破夜出自临渊铸剑池,是你父亲的剑。”

  施未猛然一怔,接着大吼:“你胡说!破夜是我师父授我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死老头用剑!”

  “双剑一刀,世尊鬼主。”对方不急不缓,轻柔的声调仿佛致命的毒/药,彻底绞杀了施未岌岌可危的自尊心。

  “身为他的儿子,你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施未面对这算不得严厉的质问,竟有些无措,可他仍是嘴硬:“死老头一天到晚抽烟,小时候也见不到他人,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那人又是一阵沉默,只是这回,她没有沉默太久:“那你一定不知道,你父亲为何执意要你修鬼道。”

  施未浑身一颤,没有回应。

  那人轻声说道:“你是你父亲在半路上捡回来的。你母亲本是歌楼舞伎,与你生父珠胎暗结,可惜那个男人不知为何暴毙而亡,你母亲走投无路,怀着你去投河,被睡在桥洞里的你父亲捡着了。”

  施未愕然。

  他其实很清楚,自己不是施故亲生的。说起来这件事十分好笑,那会儿施故常常不着家,施未只能自己一个人在山上瞎晃,难免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捡来的。于是在某天,趁着施故酩酊大醉,年幼的施未索性来了个滴血认亲,偷偷戳破了施故的手指头。结果,还真不是。

  那时候是寒冬腊月,年幼的施未一个人坐在那大石头上痛哭流涕,起夜的施故摇晃着身子,将他扛了回去。

  施未不知道施故有没有发觉,可按照那死老头的修为,应当是知晓了。

  施故是有意让他知道的,可施故从来不明说。

  施未辗转反侧了一夜,想想,有个破茅屋总比没有强,有个爹,总比孤苦伶仃的好。

  所以他不说,施故也不问。

  但现在这个秘密,就这样被一个陌生人轻描淡写地说出来,施未一时无法接受。可对方还在说着,声音里全是事不关己的冷漠:“你母亲跳河那天,正好是七月半,鬼门大开,阴气极盛的时辰。你母亲被恶鬼蚕食,你也没有例外。”

  她忽然顿了顿,继续道:“也许是出于本能吧,你母亲的双手一直紧紧护着肚子。你父亲那时候已经身负重伤,早就不如从前了,但他还是竭尽全力,救下了你们母子。可惜你母亲生下你,就去世了。”

  “你因为尚在腹中时就遭遇恶鬼攻击,阴气早已与你的元灵相互缠绕,根本分不开,长此以往,你活不过三岁。”

  施未微睁着眼,听见的声音一瞬间隔得很远,又一瞬间拉得很近。他的指节嵌进了身下的泥地里,艰涩问道:“然后呢?”

  “你父亲用尽了办法,最后决定为你换血,连同他与斩鬼刀的契,一并转交到了你身上。”

  施未肩膀抖了抖,头微微垂了下去。

  “鬼道自古只尊强者,斩鬼刀从不认主,直到你父亲出现。他只凭一人之力,驯服了那把刀,在刀柄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名字是用他的血刻上的,只要那血色不退,你就可以驱使斩鬼刀,你就能借着它的力量继续活下去,刀在人在,刀断人亡。”那人掷地有声,“你知道多少人为了这把刀趋之若鹜吗?你知道你身上背负了怎样的使命?聚魔池一日不破,这天下一日难得太平。”

  四周静悄悄的,对方的声音犹如杀人的剑,穿肠的刀,招招见血,句句致命。

  施未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左手握拳,擦去嘴角血迹。

  没人知道他在这短短一瞬,想了些什么。

  他只是拔起另一把剑,横亘在身前:“行啊,先和我打一架,咱们再来讲道理。”

  琵琶不语,四野杀机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