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若愚难以置信, 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看向文恪, 然而对方却也愣在了原地,动都不动。他只好艰难地迈开腿,轻轻往文恪那边挪,一边挪动,一边盯着那个人影,生怕那个“鬼”突然发难。

  等他终于战战兢兢满头大汗地来到文恪身边时,却听见了一句低喃:“大,大师兄?”

  “嗯?”曹若愚微微瞪大了眼睛。

  文恪虽然什么都看不清,看不真切,可是这白茫茫一片中,他还是感受到了熟悉的灵气,冷冽如雪, 锋利似刀。

  他笃定, 这人是孙雪华, 是他去世多年的大师兄。

  文恪缓缓走向前去,可他刚刚靠近, 那缕精魂便又回到了剑身之中, 白烟也随之消失不见,一切再次恢复了原状。文恪难掩惆怅, 转而看向曹若愚, 对方迟疑了片刻, 伸出自己的手:“再, 再来点儿?”

  他以为文恪是想念孙雪华了, 想再见见那个人。

  文恪撇撇嘴, “啪”地一下, 拍中他的手掌心:“回去吧。”

  “啊?”

  曹若愚一脸呆样,文恪哑然失笑:“傻乎乎的。”

  他背过手,信步而去。曹若愚赶忙收了剑,急匆匆追了上去:“你等等我呀,文长老。”

  “不等。”文恪头也不回,好在他也走不快,曹若愚很快就与他并肩而行:“文长老,那就是你大师兄啊?”

  “是啊。”文恪笑问,“是不是一表人才,出类拔萃?大师兄可是我们临渊有史以来,最出众最优秀的掌门人。”

  “唔,”曹若愚想了想,“英俊是英俊,但他看起来比我师父还要冷淡些。”

  “你第一次见他,跟他不熟,自然会觉得他冷清。我头天见着薛谷主,也差不多这个感觉。”

  文恪认为这是人之常情,曹若愚也陷入沉思:“顾长老说,孙前辈和我大师兄关系特别好。这么一想,我大师兄好像很吸引这样冷冷清清的人。”

  “有吗?”文恪认真回忆了一下十年前薛闻笛在临渊的日子,大师兄似乎并没有对他有过什么优待,两个人甚至没多少交集,唯一有印象的,也就自己和薛闻笛切磋,输了剑。

  曹若愚听了,也愣了愣:“没有吗?我听顾长老说,孙前辈一直将我大师兄当作最好的朋友,当作一生挚友呢。”

  文恪更是一头雾水:“一生挚友?”

  他顿时站住脚,看着曹若愚,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天在临渊山路上,孙雪华微垂眼帘的样子。

  “我也输过剑。”

  “输给过我最好的朋友。”

  一幕幕,一句句,一点一点汇聚,回忆鲜活泛滥起来。

  那时候,薛闻笛跟他说:“誉之,你师兄看上去,好孤独啊。”

  文恪那会儿没有完全懂,他以为这种孤独,是强者都会有的高处不胜寒的独孤,然而此刻,他竟是明白,这种孤独也是挚友离散,往日不可追的独孤。

  “顾师姐,还跟你说过什么?”文恪轻声问着曹若愚,对方挠挠头:“从哪儿开始讲呢?顾长老和我讲了好多,从她小时候讲起的。”

  “都讲讲吧。”文恪声音愈发轻了起来,“我在师门排行最小,其实都不清楚师兄师姐们的过去。”

  他从一开始就是思辨馆馆主陆茗的弟子。但他的师父,在他八岁那年,就因病去世了。临终前,陆茗将他唤至病榻前,指着那时候已经成为临渊掌门的孙雪华,对他说:“来,叫师兄。”

  文恪抬头望着那个长身玉立的男人,却是不敢叫人的。他年纪小,入门也晚,于情于理,也该称呼孙雪华一声师叔。

  陆茗看出了他的犹豫,支撑着坐起来,拉过他的手,催促着:“快叫啊,以后小雪就是你大师兄了,你要跟着他练剑,知道吗?”

  “是,师父。”文恪又看向孙雪华,怯怯地叫了声:“大师兄。”

  对方不言,只是微微点了个头。

  陆茗最后还是无声地说了句话,含笑而终。

  文恪没有听见,但想想,也应该是感谢孙雪华之类的言语。至此,他就跟着孙雪华练剑,可惜他天生灵气欠缺,无法达到对方那样的高度,剑术虽有成,但终归不是他毕生之乡。没几年,他便开始一心钻研起古籍,不问世事。

  文恪与曹若愚一道走着,望着眼前青山,又想起年幼时的思辨馆,忽然说道:“我师父去世那天,大师兄带走了窗台上的一盆花。”

  孙雪华说是要替师父送花给一位好友,他一手抱着那盆花,一手牵着自己,走在迢迢山路上。

  那条路,通往照水聆泉。

  那是何以忧所在之地。

  孙雪华带着他只走到了门外,门里就传来了那人温煦如风的声音:“就放在门外吧。”

  “不见见小誉之吗?”孙雪华问她。

  “不见。”

  朱门闭锁,一枝艳丽的海棠从墙头垂下。

  文恪几乎见不到何以忧,对他而言,这位前辈只能用神秘莫测来形容。

  孙雪华便告了辞,领着他往回走。年幼的文恪很紧张,走路都不利索了起来,孙雪华便慢慢地走,偶尔拉一下差点摔倒的他。

  文恪从小到大都很容易摔跤,这是他打死都不会说出口的秘密,当然,所有人都知道。无论是孙雪华,还是薛闻笛,都会照顾着点他。

  文恪想着想着,思维就发散了,他再看了看曹若愚,就越看越不对劲。对方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问道:“有什么事吗?”

  “我发现了一个问题。”文恪神色微妙,虽然他很容易摔,但好像,只有这个人总是背着他?

  曹若愚一脸困惑:“什么问题?”

  文恪摇摇头:“没什么。”

  可能是他想太多了,他怎么会觉得曹若愚这种傻蛋对他有点与众不同?换个人,曹若愚也能背着走一路。

  文恪左想右想,却又莫名地不大高兴,索性不想了。曹若愚见他神色变来变去,更是摸不着头脑:“到底怎么了啊?”

  “你自己猜。”

  文恪就是不肯说,曹若愚也拿他没办法,只能由着他去了。

  是夜,曹若愚在安顿好傅及之后,又偷偷跑去练剑。他在收拾仓库的时候,还发现了薛思留给他们几个的剑谱,都写了名字,画着不同的招式,贴合他们各自根基。

  曹若愚少时贪玩,论基本功不如傅及他们,现如今也没有开悟,进展缓慢。薛思似乎是预料到了这一点,给他的那本剑谱上,招式简单,变化却是万千,并留了批注,告诫他万变不离其宗,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

  曹若愚便整夜整夜刻苦练习,手上磨出新茧,鞋底也都磨平了。

  可是仍然毫无头绪。

  曹若愚挥汗如雨,始终不得要领。他一遍一遍想着问题关键,又一次一次失败。曙光将至之时,他终于泄了气,四仰八叉地躺在石板砖上,手里握着明曙,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点剑气都修炼不出,明明顾长老也说过他灵根深厚,是可以有大作为的人,但怎么到现在,他还是拖后腿的那个?

  “你知道吗?”曹若愚举起明曙,对着它喃喃自语。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一圈淡淡的光晕透过明曙剑柄上那颗流云飞石,曹若愚甚至可以看到石头里,倒映出的自己的疲态。

  可是他越看,越发觉不对劲,自己的样子似乎渐渐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人一双冰冷的眼眸,正平静地与他对视。

  曹若愚心下一惊,手就松了,剑狠狠砸在了他鼻梁骨上,疼得他左右打滚。微微天光下,有个人慢慢显现了出来。曹若愚再睁眼的时候,就看见了对方,吓得他又是一阵腿软。

  孙雪华只是看着他,面无表情。

  曹若愚慌张站起身,一时赧然:“孙前辈。”

  说完,他又在想,文长老的大师兄,究竟能不能听见自己说话啊?万一听不见,这可怎么办呢?

  这时候,对方却又再度回到剑中,曹若愚怔了怔,默默捡了起来,嘟囔着:“孙前辈,你是不是不能说话?是不是在长明灯里太久,伤得太重了?”

  他为这个人感到惋惜,手中剑势多有苦闷之感。他絮絮叨叨着:“也不知道我大师兄他现在怎么样了,师父他好不好,我三师兄和小师弟安不安全。”

  曹若愚是个自来熟,虽然一开始误会孙雪华是鬼,很是惧怕,可一旦接受了对方是文长老的大师兄这个事实后,就开始暴露本性。

  他在天光下舞剑,身上莫名热了起来,一股热流自他丹田涌出,渐渐汇聚到他的剑锋,明曙好像也不再被他所掌控,而是由另一股力量引导。

  清晨的风拂过,曹若愚耳边的碎发黏在他汗涔涔的脸上,他恍惚间,似乎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声音。那声音对他说:“你天性善良宽宥,不适合染血。你师父传授于你的剑,不是杀人的剑,是卫道的剑,当以退为进,万千如一。”

  曹若愚犹如醍醐灌顶,原来师父的意思,不是森罗万象,是抱元守一。

  “多谢前辈。”

  他恭敬极了,可对方没有回答,而是再次陷入了沉寂。

  天边大白,云层被晕染到发亮,素净如雪色。

  作者有话要说:

  写几章师弟们的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