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思, 好名字。”

  老谷主捻须一笑,而后却又久久不言。

  小鱼静静跪着, 直到他再次开口。两鬓如霜的老人说道:“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本希望小楼红尘游历归来后,便接任这谷主之位,承继天命。可如今,他为你身死道消,我锁春谷传承断绝,你意如何?”

  小鱼愣了愣,回答道:“晚辈有过,但晚辈无错。”

  “何谓过?何谓错?”

  “过在晚辈无能,未能护他周全。”小鱼哽咽,“但晚辈喜欢他,爱他, 晚辈无错。”

  他说着说着, 便在想, 若是老谷主此刻拿雷劈了他,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但秋闻夏只是微微笑着:“如此, 你愿意等吗?若你愿意, 今后你便随我修行。”

  小鱼肩膀轻颤,不敢置信。

  可这件事, 真真切切发生了。

  秋闻夏授他仙道诸业, 传他心法百技。老谷主不似施故那般放浪形骸, 不知轻重, 也许是年纪大了, 他从不会离开梨花树下那块大石头, 手中拂尘经年如一日地垂在臂弯。小鱼常常有种错觉——老谷主就是天上的仙人, 只等人间使命完成,他就会驾鹤离去。而这个日子,并不会太远。

  次年春天,二月初三。

  小鱼进入锁春谷,聆听老谷主教诲的第二百八十七天。

  梨花如漫天大雪,纷纷扬扬,落满秋闻夏的肩头。老人闭目,袖中飞羽,春风依旧,山间鹤鸣。而后风吹花落,斯人已逝,天光云影,久而不散。

  鹤鸣于天,遍传四野,天下皆知锁春谷易主,世上自此只有薛思,再无孙鱼浮。

  那年,薛思十六岁。可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过完了这一生,生母早亡,至爱早逝,好友离散,这偌大的锁春谷,只有他一个人。

  他仰头望着一碧如洗的天,落寞之感仿佛从渺渺天际云涌而来,令他倍感压抑。

  但还好,他还有盼头。

  老谷主给他留下了薛闻笛的横雁与一支断裂的竹笛,还有两间简陋的竹屋。那口老井,井水如镜,倒映出他略显单薄的身影。

  锁春谷并不是只有这一小片区域。它的内里很大,有非常多的上古遗址,剑冢便是其中之一。谷内藏书记载,剑冢是八百年前,天上陨铁坠落于此形成的,故先人围石造炉,锻造名剑无数。然声名在外,求剑者如过江之鲤,虽有剑,无道义,常生杀业,即至四百年前,先祖封谷,避世不出,剑冢自此蒙尘。剑冢所出名剑,皆被束之高阁,只等有缘人。

  而横雁,就是剑阁最后一把名剑,是先祖为后世所留。要想修补它,就必须找到那座剑冢,找到它最原始的锻造材料。

  二月初四,老谷主羽化后第二天。

  薛思收拾好竹屋,望着那张薛闻笛睡过的床,轻声呢喃:“我去了,你要保佑我,一切顺利。”

  可是他在山中兜兜转转,一无所获。

  “甲子年二月初四,天晴,修竹屋,剑断无从淬炼之,遂赴谷中腹地,寻剑冢,无果,归时天色晚,屋漏,夜风凄凄,辗转难眠。”

  薛思点了灯,坐在薛闻笛的床上,静静书写着他这一整天的经历。他睡不着,他腿上盖着那薄薄的被褥,总觉着薛闻笛还没有走,那个明朗的少年说不定就会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笑着和他说:“你手好冷,我给你捂一捂。”

  但这都不是真的。

  他静坐到天明,看完书,摩挲着那支断裂的竹笛。

  这笛子无法修补,断了就是断了。哪怕他再找根一模一样的青竹做成笛子,也不是这支了。薛思垂着眼帘,在漫漫长夜轻声长叹。

  “甲子年二月初五,天晴,再入山中寻剑冢,无果。埋笛于树下,静坐一日。”

  “甲子年二月初六,天小雨,寻剑冢,路遇野鹿,观其嬉戏泉水,刻石留记后返。”

  “我们谷里是有鹿的,特别可爱。”薛闻笛的声音好像还徘徊在耳侧,薛思隔着一道清澈泉水,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群戏水的鹿,想着,真可爱啊,小楼没有骗他。但它们都有伴儿,他没有。

  薛思红了眼,转身离开。

  “甲子年二月初七,天晦,寻剑冢,路滑失足于崖下,幸得松柏相护,无性命之忧。归时,长夜尽,天既明。”

  薛思那会儿还不熟悉医理,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回到竹屋,也只能简单清洗一下,然后疲惫地钻进被窝。薛闻笛的气息已经很淡了,他将脸埋进枕头,仿佛这样,伤口的疼痛就会减轻许多。

  他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醒来时疼痛加剧,难以动弹。锁春谷灵气充盈,又有封山大阵压着,邪祟不生。因此薛思格外小心,不让自身魔气外溢,他对力量的控制愈发熟练,身体也愈加趋于常人——伤口愈合的速度明显变慢了许多。

  他终于不再是临渊掌门口中那个杀不死的怪物了。

  至少,他现在很痛,他病了,病得不轻。

  他又一次梦见那暗无天日的幼年时光,月光下的那条清江,眼神明亮的少年。

  “二月十一,天雨,难握笔。无字书无字,小楼未醒。”

  薛思艰难地放下笔,潸然泪下。

  无字书也是老谷主遗物。

  秋闻夏告诉他,等到无字书可着墨之时,他就能与薛闻笛重逢。

  只是代价实在太过沉重。

  老谷主说,仙魔殊途,他和小楼是不可能的。留下他,无非是希望薛闻笛不在的这段时间,锁春谷能人守护。

  “我锁春谷,虽远离尘寰,但乱世必出。扶危救困乃是祖训。小楼作为我的徒弟,必当要承袭此等天命。如今魔都一事未平,他醒后必然要身赴洪流,你不应该以小情小爱将他困在此间。”

  老谷主的话掷地有声,“薛思,修行贵在修心、修性。小楼是九霄翱翔的鸿雁,那你是什么?天道若倾,你要以何种立场何种身份站在他身边?”

  “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为何不能并肩作战?”

  薛思无措,扑通跪了下来。他想请这位前辈收回成命,可对方却甩了下拂尘。

  “你难道没有想过,你为何能活到今日?为何刀剑灵术都无法伤你半分?”

  薛思愕然。

  “聚魔池本是吸收天地怨念之所,化为魔气,供给夜城,数百年来不曾间断。但你的父亲野心膨胀,修炼禁术,使得聚魔池不堪重负。”

  秋闻夏睁开那双深邃的眼睛,那眼里似有不舍、不忍,却又好像满是决绝。薛思后来回忆此事,忽然明白,老谷主当时也许很为难吧,为了他,为了小楼。

  “天有道,地有灵,万物有常。聚魔池化生出一缕精魂,来到人世。”秋闻夏微叹,“就是你啊,小鱼。”

  薛思呼吸微滞,再回过神来时,已经泪流满面。

  “不光是正道,魔都也需要你。要想让聚魔池回归以前的状态,你就要生殉。你失去过小楼,这种钻心之痛,我想你也不愿小楼也经历一次。”秋闻夏阖眼,不再言语。

  我当然不愿他痛苦了,他是我最喜欢的人啊。

  薛思翻开那本无字书,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他想起施故对他说过:“你会毁了他的。”

  是的,小楼应当在九霄之外自由自在地翱翔,不能被他所束缚。剑客不远游,不出世,哪能称之为侠?

  “乙丑年三月十五,寻得剑冢,得残剑数柄,熔于炉,败。剑法有成,于树下静坐,梨花飞雪,无字书始有文字,可着墨,思量久矣,不得一言。”

  薛思立誓,他会尽心尽力守着这座山谷,等着小楼回来,等着他心爱的人,将他生殉。

  这么一等,就是整整四十年。

  这四十年间,发生了太多的事。

  世人所传,鬼主施故与魔君在溯洄之畔大战一天一夜,江水断绝,山川崩裂,最终,魔君重伤回都,四十年未再出城,而鬼主不知所踪。据悉,临渊曾四处寻找,但一无所获。这四十年间,孙雪华继任临渊掌门,临渊在他领导下逐渐成为正道支柱,而顾青也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接任明枢阁阁主之位。

  锁春谷幻境封闭,书信不通,外边的人找不到,里边的人出不去。

  最开始,薛思放出过雨燕,与孙雪华通信,告知他谷里发生的一切。对方只回了寥寥数句:“安康便好,小楼就委你照料,莫再来信。”

  薛思摩挲着“莫再来信”那四个字,不得其解。他不是薛闻笛,若是薛闻笛看见这几个字,定会知晓孙雪华遇到了些麻烦。但薛思当时心乱难定,没有深究此事,久而久之,不再与孙雪华来信。

  孙雪华弱冠之年未到,就接任了临渊掌门,个中酸辣苦楚只有他自己尝过。若是薛闻笛还在,他尚能细说一二,但对着薛思,他该说些什么呢?

  有些话不能说,不必说,也说不明白。懂他的人只需要一个眼神,而这个人已经不在了。

  顾青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惧怕黑夜。她只要闭上眼,就能看见施故浑身是血地将她推下浩荡江水,笑着:“小丫头,快些跑,别被抓了。”

  施故已经筋疲力竭,笑都勉强。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动灵术,顾青逃不开,在瞬间就被江水转送至另一处岸边。

  那里,恰好有临渊驻点。

  顾青发疯似的敲打着那扇门,那熟悉的月白天青的道袍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她喊救命,她喊快来不及了。

  一切都来不及了。

  当临渊众人赶至溯洄之畔时,只剩遍地焦土。有人咋舌,鬼主竟强大如此,能与魔君一较高下,要知道魔君吞噬了那么多族人,修为早已大有突破。

  顾青不信邪,追着他们打斗的痕迹去找。她找遍所有残留着施故剑气的地方,始终不见人影。

  鬼主盛名在外,鬼道却再度销声匿迹,就连与魔都合作的走马兰台,都杳无音信。

  神秘,太过神秘。

  顾青从最开始的不甘心,到逐渐接受现实。她想施故也许死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毕竟他那么嘴贱,肯定不愿意自己瞧见他那般落魄的模样。又或者,施故没有死,他会感叹自己终于摆脱了几个烦人的小鬼,躲到哪个快活林里喝酒去了。

  顾青每年都在临渊清江边上放河灯,祈祷那个酒鬼别给喝死了,最好全须全尾的,不会吃了上顿没下顿。

  上天听见了她的祈祷,只是没有告诉她。

  施故没有死,他活下来了,内丹尽碎,修为散尽,堪堪两年光景,就变成了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儿。

  他将自己的两把剑送回秋夜山,从他破旧的老宅地下挖出两坛好酒,游走在这个人间。

  百姓们并不知晓仙魔之间进行了怎样的明争暗斗,怎样的生死相搏。他们一如既往地经历着各自的悲欢离合,度过每一个于他们而言平凡又或者不凡的一天。

  施故躺在桥洞下,咪了一口酒,路过一只摇奖的乌船,上边站着个大腹便便的商贾,似是见他可怜,随手扔了一串铜钱过来。施故手指一勾,转着那串铜钱:“老兄,你为什么给我钱?”

  “家中父母均患病,去庙里求菩萨,说让我多行善事。”

  对方回答着,施故大笑:“善事好啊!多做善事就有福报!”

  他单手结印,不动声色地赶走了依附在富商背后的小鬼。

  “老兄,谢你的酒钱。”

  施故喘着气,他已经没法大声说话了,此刻每驱一次邪,他仅剩的灵气就会消失几分。

  富商没有听见,他的乌船早已走远。

  施故在后来的四十年间,经历过很多事。

  他先是养了一条小黄狗。他想,反正自己也活不长了,养条狗陪陪自己,说不定这条乖狗儿还能给他养老送终。最开始小黄狗只有他巴掌大,还没有断奶,他只好去做了点零工,那工头念他孤寡年迈,多给了两文钱。施故很想辩解说自己并不老,但摸摸脸,又作罢。

  他拿着这点钱,去猎户家换了点山羊奶,喂给小黄狗。他自己都养的乱七八糟,更别说养另一条生命。但他比过去的任何一天都耐心,他甚至会抱着小黄狗顺毛,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直到有一天,他无意间听到了一个声音。

  “今日巡逻就到此,辛苦诸位了。”

  他抬眸望去,不远处的大街上,站着几位身着月白天青道袍的修者。为首那个,是一位出落得极为标致的姑娘。

  施故微微一怔,低头抱着小黄狗就往回走,身侧,那几人匆匆走过。施故瞥了眼,顾青挽着发,眼神坚定,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跟在孙雪华背后的少女了。

  他听见有人叫她顾长老。

  施故侧着头,轻声笑着:“别来无恙啊,小丫头。”

  你要好好的,我就不去找你讨口酒喝了。

  施故抱着小黄狗,走向了另一条路。

  他以为自己快死了,但他没有,老天爷好像忘记了他,没有将他带走。他的小黄狗变成了老黄狗,最后摇摇晃晃睡在他脚边,变成了一抔黄土。

  既然没死,那就赖活着。

  施故很潇洒,想通了之后便更加逍遥。鬼道三脉都曾寻找过他,其中走马兰台风头最盛,意欲染指斩鬼刀,取而代之。

  在第八十次暗杀失败后,走马兰台的首领跪在他面前,心有不甘:“你明明重伤未愈,怎么能打得过我?”

  施故拎着他的酒坛子,“砰”的一声砸在对方脑门上,头破血流。他嗤笑:“因为老子不怕死。”

  那男人抬起脸,血流如注,眼前全是血糊糊一片。但透过血帘,他还是看清了那张狂妄不羁的脸。

  施故果真将鬼道修至极致。

  修鬼道者,随心所欲,天地难拘。

  男人终于低下他的头颅:“愿为鬼主马首是瞻。”

  施故笑眯眯的:“好说好说,先给我买两坛好酒来。”

  “是。”

  施故虽伤重,然鬼道仍尊其为主。走马兰台的首领后来便一直跟在他身边,为他赶车,施故说要罚他不敬,要他改名黄二狗,对方犹豫了三天,还是接受了。

  自此,鬼主远游,不问诸事。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就连正道都忘记,当年施故是如何力挽狂澜,以一己之力换来这四十年的太平盛世。

  只有薛思还记得。

  他在等薛闻笛的同时,也在找施故。他在无字书上重写小楼生平,一半靠着过去的记忆,一半全靠自己胡编乱造。薛闻笛既然不能想起自己,那么任何与自己有关的事情都要抹去。那么小雪、阿青、前辈都也都不能出现,那两年的光景,等于要全部掩埋在岁月间。

  “先生,我这样做对吗?或许我应该写,小楼出谷,遇到了小雪、阿青,三人结伴同游,成为至交。”

  薛思不知为何,始终下不去笔。

  他想他在嫉妒,在不安,在想着,小楼若是有一天喜欢上了别人,他该怎么办?

  “甲辰年七月十六,紫微星动,得见故人。”

  无字书书页翻飞,散入院中,雪白梨花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正像从前那样,拿着一根草茎,编着一只小巧的雨燕。

  薛思久立不言。

  少年回头,见他就笑:“师父!”

  薛闻笛还是十五岁的模样,霜衣马尾,意气风发。但他不是了,他现在,是小楼的师父了,传道授业的责任还压在他肩上。

  这是他对老谷主的承诺,他不能失约。

  “嗯。”

  薛思艰涩地应了一声,冷冷清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