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 传来了争执声。

  大汉不愿相信自己的孩子早就成了死胎,冲孙雪华吼了几句, 说他们年纪轻,学了点皮毛就胡说八道。孙雪华料到他情绪失控,便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等他发泄完毕。然而大汉吼完,却神神叨叨地原地转了一圈,在角落里拾起那个竹篮:“我要去找那几位仙君,再求些丹药回来,一定能治好她的,一定能的。”

  孙雪华的剑柄按下了他的手:“这些丹药治不好尊夫人的,全是养灵之品,只会让婴灵越长越大,到时候回天乏术, 一尸两命。”

  “你放屁!”

  大汉愤怒地推了他一把, 孙雪华纹丝不动, 剑柄轻轻一挑,就打落了那个竹篮, 里边的锦囊掉在地上, 松松垮垮的系绳断了,丹药滚出来不少。

  大汉慌忙去捡, 将那些沾了灰的药丸放在嘴边吹了吹, 眼眶明显红了一圈。孙雪华心有不忍, 试着安抚他:“如若现在超度那个婴灵, 尊夫人还有救。我师妹精通医理灵术, 她定会帮尊夫人调理好身体, 将来再要个孩子, 也不迟。”

  大汉沉默地半蹲在地,望着手里那个锦囊。良久,他抬头看向孙雪华,少年的脸逆着光,冷峻的五官蓦然生出许多慈悲,就像普度众生的神明那样。

  大汉有一瞬的动摇。

  说实话,这几位小道长既明事理,又心善,没有给他添过麻烦,还多给了不少银钱。但他们这般年轻,保不齐是看走了眼,那蔚然派的药他买了这么多回,也没见哪次出过问题……

  实在难以抉择。

  大汉还是不愿相信孙雪华。但他明显冷静下来,不再大吼大叫。

  顾青与薛闻笛都听见了,但是谁都没有说话。初入红尘,诸多人情不是靠嘴就能说清楚的。丧子之痛,性命之忧,换谁都难以接受。

  小鱼忽然肩上一沉,再回头时,那妇人不知何时下了床,走到了他背后。他对上那张瘦削的脸,看见对方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地叫着他:“哥哥,哥哥……”

  小鱼惊得瞪大了眼睛,想往后退,可妇人枯瘦的手就像坚硬的铁钳,死死按着他。小鱼痛呼:“你放开我!”

  薛闻笛这才回过神,转身拉住他:“怎么了?”

  那妇人缓缓放下手。

  大汉和孙雪华也进了屋,一时间,整个屋里的气氛怪异了起来。

  小鱼觉得肩上被抓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他往薛闻笛那边靠,大汉也护住了他的妻子:“你怎么下床来了?身子重不重?要不要坐着歇歇?”

  妇人没有回应,目光仍然锁在小鱼身上。

  “你没事吧?”

  薛闻笛看着小鱼,对方脸上直冒汗,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它在叫我哥哥。”

  小鱼极轻极轻地回答着,薛闻笛眼神一凛,看向那个妇人。她什么时候下的床?自己怎么会没有发现?他与小鱼就只有一步之遥,不应该听不到动静……

  妇人默默收回视线,步伐迟缓地往床那边走。大汉扶着她,心乱如麻。待到妇人坐好,大汉才闷声与他们说道:“几位小道长先出去吧,我想陪陪我媳妇。”

  “好。”

  孙雪华点头,与几个好友一道出了屋子。

  他们齐齐坐在一条长凳上,心情复杂。

  孙雪华默然正坐,顾青盘腿撑着下巴,薛闻笛微低着头,小鱼还拽着他的衣袖。

  “怎么办?”

  除了小鱼,其他三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接着,顾青一声长叹,惆怅地歪着头。

  脚边的一粒石子忽然移动了位置。

  孙雪华与薛闻笛在同一时间握紧了各自佩剑。

  “我就说嘛,肯定有人。”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蔚然派那几个弟子。

  为首那个扬着下巴,不屑一顾:“跑来我蔚然派地界撒野,知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孙雪华沉声问着:“何谓撒野呢?我们路过此地,不过是顺手帮了个小忙而已。反观几位,仗着点皮毛本事,坑蒙拐骗,肆意敛财,鱼肉百姓,可知廉耻二字怎么写?”

  这番话劈头盖脸砸下来,为首那个脸色就绷不住了:“我蔚然派素来以拯救苍生为己任,怎容你在此血口喷人,污蔑我派清白?来人,给我上!拿下这群口无遮拦的散修!”

  话音刚落,他背后那几个师弟便纷纷拔剑,朝他们冲了过来。孙雪华并着两指,灵气凝聚,和光出鞘,剑气横扫,“当啷——”,对方的剑器被一下击落,一把接一把,整整齐齐打进了土里。

  蔚然派弟子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到你了。”

  和光入鞘,孙雪华冷着脸,望着为首那人。

  对方咬牙切齿,怒不可遏:“一群废物!让开!”

  他持剑攻来,倒有几分气势,然而孙雪华眼睛眨都不眨,须臾之间,就将人打翻在地,吃了一嘴灰。

  “废物。”

  孙雪华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冷气,那群人吓得瑟瑟发抖,只有为首那个还在嘴硬:“你等着!我找我师父来!有你好果子吃!”

  孙雪华没有吭声,灵气为绳,将他捆了起来:“我不管你师父如何,但现在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帮忙?”那人嗤笑,“你求我啊!”

  和光锐利的剑锋近在咫尺,寒光熠熠的剑身上还能映出他这张狼狈的脸。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望你知晓。”

  孙雪华太冷了,光是被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就不寒而栗。

  那人终究像只斗败的公鸡,低下了头。

  顾青将剩下几个人关在了结界里,看着孙雪华提着为首那个弟子,去了屋里。

  大汉默不作声地听完这一切,那弟子说他妻子确实怀了个婴灵,必须马上引灵,才能保住性命。

  孙雪华抱剑,倚着门框,静静等待着。大汉哑着嗓子开口问那个弟子:“仙君,此话当真?”

  “当真,是我技不如人,没能看清那婴灵真面目。”

  那弟子装着痛心疾首的模样,不断认错,眼神却总是往孙雪华这边瞟。

  大汉长叹:“好,我知道了。”

  孙雪华倏地走近:“将你搜刮来的钱财,全都交上来,还给他们。”

  “什么?”那弟子拔高了音调,让他低头认错已是极限,现在还要他还钱?简直不可饶恕!

  孙雪华剑柄向下,压在了他的颈侧:“给,还是不给?”

  性命堪忧,那弟子还是松了口:“给给给,你先松开我,不然我取不出钱。”

  孙雪华迟疑片刻:“你告诉我钱在哪儿,我自己找。”

  “不行,我设了密法,除了我,其他人都拿不到。”

  孙雪华思量着,认可了他这个说辞,便将捆着他的灵绳松开。不成想,就在解开的那一瞬,一道寒光便射向了那个妇人。

  “不好!”

  孙雪华想要挡下,但已经来不及了。

  妇人瞪大眼睛,甚至不曾呼救,就直直地栽下床。大汉声嘶力竭:“小翠!”

  变故突生,孙雪华顾不上许多,冲上去要施救,被大汉狠狠推开:“滚!别碰她!”

  “我——”

  孙雪华愕然,不知如何辩解,薛闻笛却在第一时间翻窗进来,封住了那妇人的奇经八脉:“还有救!”

  大汉也来驱赶他,薛闻笛矮身避开,制住他的手脚,顾青也赶来帮忙,将倒下的妇人放平在地上。

  “师兄!快来啊!婴灵要破开肚皮了!”

  顾青回头大喊,孙雪华这才从慌乱中回过神,然而,那个弟子却不见了。

  院子外,小鱼避开道道骇人剑气,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这人之前,明明没有那么强悍的力量。

  “你是谁,要做什么?”

  小鱼不断往后退,对方轻蔑一笑:“蔚然派弟子钱瀚,来抓你的。”

  “就因为我们挡了你的财路?”

  “这点钱财,还不够我塞牙缝。”钱瀚笑着,“但你就不一样了。”

  小鱼蹙眉,悍然剑气划破了他的侧脸,血腥味大大刺激了他体内的魔性。

  “我想你大概不知道,早在五年前,魔都就将你的画像散布九州,出价黄金万两,只要你一条消息。”那人目露贪婪,“可惜啊,所有人都知道,你去了临渊之后再无音信,无论我们如何试探,临渊那个老狐狸就是一口咬定,你已经死了。”

  他大笑:“天不负我,你终究还是落到了我蔚然派手中。”

  剑锋劈下,被另一把剑挡下。

  “身为正道,却与魔都为伍,势必为天下人唾弃!”

  薛闻笛手持横雁,眼神里淬满了敌意,钱瀚不屑:“谁会和钱过不去呢?一条消息一万两黄金,要是我带着活人过去,岂不是半个魔都都得归我?”

  “做你的青天白日梦!”

  薛闻笛剑气凌厉,有如烈火燎原,铺天盖地涌向钱瀚,对方被打退好几步,心一横,袖中飞出暗器,如雨落,如絮飞,“嗖嗖嗖”,薛闻笛接连挡下。钱瀚手上发力,长剑破开层层剑气,直击小鱼。

  “当啷——”

  剑落了地。

  小鱼手腕上的锁碎了。

  薛闻笛一惊,分了神,钱瀚抓住这个破绽,暗器打穿了他肩膀。

  薛闻笛闷哼,捂住了伤口,横雁剑光大作,将对方击倒,再次捆了起来。

  “小鱼。”

  薛闻笛急切地奔了过去,然而对方却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应声。

  “小鱼?”

  薛闻笛抬手去碰他,没有意识到指尖沾了血。

  小鱼嗅了嗅鼻子,忽然一口咬住他的手指,温热柔软的舌尖将他的血一一舔舐干净。

  薛闻笛微微睁大了眼睛。

  “哗啦”,脚踝上的锁应声而碎。

  村子上空起了雾,遮天蔽日。周围水汽氤氲,湿了衣裳。

  屋内,孙雪华与顾青满头大汗地为妇人引灵,失魂落魄的男人坐在地上,一脸哀戚。

  屋外,地上的钱瀚被魔气侵扰,有点难受地闭目哼哼。薛闻笛握着横雁,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小鱼入魔了,他剑锋所指,就是他了。

  “小鱼?小鱼?”

  他轻声唤着,不敢轻易有所动作。

  小鱼沉默了很久,他感到很痛苦。身体里仿佛有大火在烧,烧穿了他的四肢百骸,烧光了他的意识理智,很痛,痛到无法呼吸。他的骨骼好像被根根打碎,又被重新拼接,一节一节,他被揉碎拆开,再原地长好。

  他快发疯了,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疯狂生长。他闻到了一股腥甜的味道,他渴望那种味道,他要很多很多,他就像一只濒死的鱼,急需一场大雨将他拯救。这雨水必定充满血腥,充满杀戮,充满悲鸣。

  是了,他是魔,他的天性如此。

  “小鱼?小鱼?”

  有人在叫他。

  小鱼迷茫极了,谁啊?是谁在叫他?

  薛闻笛亲眼看着眼前之人渐渐长大,好像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就从一个八岁的小孩,变成了一个少年——一个和自己一般高一般年纪的少年。

  他闭着眼,鸦翅般浓密乌黑的眼睫微微颤抖着,鼻梁高挺,一滴细汗挂在鼻尖,唇色很浅,唇珠上却染了一丝自己的血,苍白之中,又生绮丽之感。

  薛闻笛倏地红了脸,急切催促着:“小鱼,小鱼你快醒醒!别咬着我的手了!”

  茫然之中,小鱼终于想起了,这个声音是薛闻笛的,他在叫他。

  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双漂亮的,蕴着淡淡愁绪的丹凤眼。

  薛闻笛感觉自己脸上快烧起来了,猛地抽出手,对方还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你!”

  薛闻笛这才注意到,因为身体突然长大,小鱼已经不着寸缕了,还好周围大雾,一步之外景色难明。薛闻笛脱了自己的外袍,裹住这人:“教你的咒语还记得吗?快念!给我将气息收住!”

  小鱼眼神有点呆,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天真模样,薛闻笛急了,使劲摇了摇他:“醒醒!给我醒醒!”

  小鱼眨了眨眼,颊边一颗浅痣衬得他更加无辜起来。

  “啊!!”

  屋内,顾青一声大叫,“婴灵出来了!小心!”

  薛闻笛顾不上许多,抬手就要强行封印住小鱼的气息。魔气四散,一定会引来周边的仙门,但强行封印,必将伤到小鱼。

  “你气死我了!”

  薛闻笛又急又怨,灵气运转,小鱼吃痛地咬住了他受伤的肩膀。

  还是那腥甜的味道,小鱼的眼睛渐渐变了颜色。薛闻笛只觉得力量流失飞快,整个人都晕晕乎乎起来,就在此时,孙雪华的剑光划开大雾,将他们隔开。

  薛闻笛踉跄两步,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小鱼也跌坐在地,孙雪华一巴掌按在了他的头顶,强行镇压了对方体内的魔气。

  水雾四散,小鱼就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淋淋的,一脸茫然无措。

  孙雪华长舒一口气,顾青抱着那个婴灵从屋里出来,往他们这里跑:“师兄!”

  小鱼听到这声音,转头看去,那个婴灵正咧着嘴冲他笑:“哥哥,哥哥!”

  他整个人吓懵了:“别过来!别过来!”

  大雾又一次蒸腾而起。

  作者有话要说:

  师父小时候比小楼好看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在写些什么?我为什么要比较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