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将至, 大汉出了门,临走前再三叮咛, 说是蔚然派那几个气性大,要是见到他们几个生面孔,估计要好生盘问几番,着实麻烦。孙雪华答应他不会出这个门,大汉才放下心。他家在村子最东头,地势偏高,蔚然派不会进来。于是他挎着一个破旧小竹篮去了村头。
孙雪华朝薛闻笛招招手,对方点头,俩人很快隐去踪迹,悄无声息地跟在了大汉身后。顾青则是起身回屋,去查探那个妇人的情况,小鱼也跟在了后面。
白天, 屋里亮堂了许多, 他们终于可以看清那个妇人的全部样貌了。确如大汉所言, 骨瘦如柴,眼窝凹陷, 眼下一片乌青, 身躯单薄,肚皮高高隆起, 好像即将撑破裹在外边的衣物, 怪异畸形。
妇人僵硬地转过脖子, 视线越过顾青, 落在了小鱼身上。
小鱼的心不可控制地突突直跳, 这感觉, 这个人, 是不是刚刚在门缝里偷看自己?
顾青见状,安慰道:“小鱼,要不你先出去休息一下?”
她想,也许是婴灵的阴气太重,让小鱼难受了。
他摇摇头:“没事的,我想看看。”
一直逃避,总归不是个办法。
顾青点点头:“那你要是撑不住,可要及时告诉我哦。”
“好。”
小鱼定定心神,与那妇人对视。
对方目光呆滞,嘴角却缓慢地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似笑非笑,有些吓人。
小鱼咽了咽唾沫,顾青递给他一块磨得透亮的琉璃石,轻声道:“这是九转还魂石,我从明枢阁借来的,你把它放到眼睛前边,就能看清那只婴灵的样子了。”
“嗯。”
小鱼举着那圆镜似的石头,放在了眼前。
如顾青所言,他看到了。
那婴灵眼睛很大,几乎占据了一半的脸,瞳孔很黑,没有眼白,鼻子嘴巴都小小的,手脚蜷缩在一起,安慰地躺在他的温柔乡。不知为何,小鱼觉得那婴灵好像动了一下,漆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他,在看自己吗?
小鱼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随时都会蹦出身体。
那婴灵倏地咧开嘴,露出一排尖尖的小牙,涎水顺着口角流了下来。
小鱼一惊,手一缩,紧紧抓着那面九转还魂石,僵在了原地。
“你没事吧?”顾青关切问道,小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在朝我笑。”
“婴灵不是普通孩子,他们四个月,差不多就相当于四岁的孩子了。”顾青安抚着,掰开他紧攥的掌心,免得他被石头勒出血痕,“我看看。”
小鱼摊开手,上面果然有了红印,顾青微叹:“别怕,你将来修行,碰到的怪东西多了去了,心大点,会好过很多。”
“嗯。”
小鱼默然收了手,顾青便自己去查探那妇人的情况。对方只是寡言,但并不排斥她靠近。小鱼站在原地,望着她们,不言不语。
孙雪华与薛闻笛摸到了村头,躲在一棵大榕树上。
村头早聚集了六七个人,人手一个小竹篮。他们围在一起闲聊,声音不高,但树上俩人还是听得清楚,约莫就是谁家儿子的癔症好了,谁家老伴儿的腿不疼了,谁家终于不再招惹黄鼠狼,一窝鸡鸭保住了。
这些境况的好转,都缘于昨晚孙雪华与薛闻笛的驱邪法阵。
明明是举手之劳,蔚然派却放任不管,实在有失道义。
薛闻笛摇摇头,再看一眼孙雪华,对方神色冷峻,亦是不愉。
几人闲谈,唯独大汉默不作声。有人问他:“武哥,你家媳妇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
大汉笑笑,但没能掩盖心里边的惆怅。
好在蔚然派很快来了人。
他们纷纷下跪,伏在地上,竹篮放在身前,里边都是些铜板。唯独大汉那里,放了点散碎银子。那蔚然派的弟子身着气派,尤其为首那个,道袍外边还罩了一层刺绣纱衣,仙气飘飘。他挨个儿走过,将手里装着丹药的小袋子扔到竹篮里,身后的师弟便将那篮子里的铜板悉数收下,动作堪称一气呵成。孙雪华看了,神色更是冰冷。
直到走近那个大汉,为首那个才略有些迟疑:“你家发达了?竟然有碎银?”
对方头也不敢抬:“前两天猎得一头鹿,卖了个好价钱,这才有了——”
“混账!”那人竟直接踩住了大汉的头,厉声怒骂,“鹿乃灵物,岂是你这种凡夫俗子能染指的?怎么不第一时间交予我?”
“是是是。”大汉讨好地笑了笑,孙雪华手里捏着一片叶子,已经准备打出去了。那人似乎挺满意大汉的反应,便撤了脚:“罢了,就饶你这一回,下不为例。”
“是是是。”大汉连声应着,心说,果然人跟人不能比,他家那几个小道长还是心善。
那人哼了哼,清清嗓子,高声道:“今日丹药已分派完毕,诸位且回去好生照顾家中病患,不久定有良效。”
孙雪华摩挲着手里的叶片,终是没有打出去。
他答应大汉,不节外生枝。
不想,那蔚然派的弟子中,有一个忽然从村里出来,薛闻笛一愣,与孙雪华对视。
“有人从别的地方进了一趟村子。”
俩人心照不宣。
那人附耳与为首那个说了几句,对方神色大变:“你们村子里有邪祟!快带我进村查看!”
村民们惊慌不已,大汉也是一脸惊异。
薛闻笛蹙眉,除了那只婴灵,邪祟应当已经驱逐干净。顾青还在那大汉家里,若是蔚然派弟子进去,她定会有所感知,提前告诉他们才对。
一道灵光闪过,薛闻笛心中不喜更甚,他们知道村里的邪祟驱逐干净了,所以才要去探个究竟。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孙雪华朝他比了个手势,薛闻笛点点头。两人率先进了村子,在原先邪祟最盛的那户人家周围埋伏了下来。
那群蔚然派弟子果真来了这边。
薛闻笛与孙雪华各自摘了几片榕树叶,灵气运转,悄然贴在了那些闯入者身上。
“师兄,村子里的邪祟都被驱逐了,咱们的财路被人断了啊,这可如何是好?”密密传音的,还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师弟,为首那个蹙眉,这地方的小鬼确实消失了个干净,不是那种坑蒙拐骗的神棍能做到的。
于是他走到那些村民面前:“村里可有外乡人来过?他们是魔,专门潜入你们这些小村子里吃人的。”
村民们一听是魔,瑟瑟发抖,有几个绷不住的,早跪在地上磕头,求几位仙君救命。只有大汉沉默不语。
不知是谁,忽然说了一句:“今早阿武问我换了好几个鸡蛋,他家就他和他媳妇,却要了五六个。”
大汉顿时嚷了起来:“阿嬷,你这什么话?我媳妇最近想吃鸡蛋,我多换几个不行吗?我这天天上山打猎,累都要累死了,总不能每回都往你家跑吧?”
阿嬷一想,也对,阿武平常老实,断不会说谎的,就不作声了。
为首那个打量着大汉,问道:“你媳妇快生了吧?这样,你带我去看看,我好生为她治治。”
大汉脸上闪过一丝迟疑,那人捕捉到他这点微妙的变化,神色顿时严厉起来:“你在骗我?”
“没,仙君冤枉,我,我媳妇最近越来越认生,我怕她——”
“你怕她受惊?”那人嗤笑,“我们蔚然派素来以拯救苍生为己任,她有什么好怕的?”
“既是以拯救苍生为己任,那么苍生不愿意见,为何要强人所难?”
薛闻笛腹诽,与孙雪华一道布下了幻术。
大汉没有办法,只得领着一群人前去。
村子小,很快就能到,大汉忐忑不安,怕家里那几个小道长与蔚然派起了冲突,然而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一看,哪还有人?
蔚然派的弟子跟着大汉走了一圈,发现还是回到了原地。为首那个十分不满,呵斥道:“你在做什么?”
然而下一刻,面前的“大汉”却凭空消失了。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有个年纪较小的,怯怯问道:“师兄,我们是遇到鬼打墙了吗?”
“青天白日的,哪里有鬼?”为首那个似乎有点本事,他怒目,“这是幻术!不学无术的东西,这阵中有没有阴气看不出来吗?”
有鬼便有阴,无阴不成鬼,鬼打墙是铁定没有的,但又是谁在暗中捉弄他们?
为首那个冷笑:“走,咱们进村找找,我就不信他们还能翻了天!”
孙雪华与薛闻笛从窗户那边翻进去,大汉正好慌慌张张进了门,看见他们都在,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快,躲起来,蔚然派那几个弟子要来搜人,别让他们看见你们。”
顾青很是奇怪:“怎么要躲起来?我们又不是土匪山贼,还见不得他们了?”
孙雪华轻声道:“阿青,先躲起来,我再与你讲。”
“好吧。”
听见师兄都这么说了,顾青便不再多言,双手结印,在屋内划出一个口袋似的结界,将他们四个都装了进去。
“砰!”
结界最后一丝缝隙关上时,屋门被大力踹开,四分五裂。大汉惊得连连后退,护住了自己媳妇。
蔚然派弟子大步走来,大汉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讪讪道:“仙君,我家就这么大,伺候不了您这么多人。”
“我就看看。”
为首那个右手持剑,大汉更是害怕,抱住床上坐着的妇人,捂住她的眼,低声道:“别看别看。”
顾青望着结界外头那些陌生面孔,很是不喜:“怎么跟混混流氓似的?打家劫舍啊?”
“差不离了。”
孙雪华回应着。
顾青的结界很牢固,会隐蔽他们全部的气息,蔚然派的弟子手段都用上也没有找着,索性罢了。临走前,为首那个扫了眼妇人的肚子,轻蔑一笑,拂袖而去。
大汉松了一口气,擦擦额上的汗:“几位小道长,都出来吧。”
几人现出身形。
孙雪华拱手道:“我等不便久留,入夜就走。多有打扰,实属惭愧。”
“不不不,是我怠慢了。”
两厢对比,大汉对他们的好感急剧上升,便要还些银钱,被孙雪华拒绝了:“买些补品给尊夫人吧。”
大汉长叹,没有推辞。
孙雪华沉默片刻,又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行的行的。”大汉连连点头。
顾青拉了下孙雪华的袖子,轻声道:“师兄,今晚就行动么?”
“来不及等到三天后了,蔚然派起了疑心,定会去而复返。我们必须赶在他们折回来之前,将这边处理妥当,否则事端频生,我们很难招架。”
孙雪华沉声,顾青点点头:“好,那我现在就去准备。”
“嗯。”
孙雪华又转头看了眼薛闻笛,对方了然。
小鱼却又觉得,有双奇怪的眼睛在看自己。他看向妇人的肚子,明明看不见那只婴灵,他却莫名的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