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之上, 只有书页翻动时的细微声响。

  孙雪华一张一张翻阅着,刚开始神色如常, 可随后,疑虑便一点点爬上了眉梢。薛闻笛见他不对,关切问道:“怎么了?”

  孙雪华指尖停在一页,蓦然发力,灵力布散,书页中暗藏的玄机被解开,字符重新排序,演化为一封密信。

  “是陆馆主的字。”

  孙雪华说着,一片枫叶施施然落了下来,遮住了信笺上的名姓。

  薛闻笛静静等着他看完,然后等他告诉自己实情,可孙雪华还是一个人走了, 像那天一样, 一个人, 一把剑,踽踽独行。

  “小雪, 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吗?”

  薛闻笛设了结界, 将熟睡的顾青罩在里面,很快就追了上去。

  孙雪华站定, 无言地看了他一会儿, 悲伤就快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似的, 可一开口, 依然镇定如常:“你在这儿等我, 我去去就回。”

  “我跟你一起去。”

  “不必。”

  孙雪华要走, 薛闻笛就不远不近地跟着。

  “你怎么一直跟着我?”

  少年转头问。

  “看你失魂落魄的, 怕你走路摔着。”

  薛闻笛像是在开玩笑,神情却很惆怅,孙雪华没有再问,默许了这件事。

  他们到达思辨馆的时候,陆茗正在给他养的绿植修剪枝叶。孙雪华叫不出那植物的名字,只知道它到了秋天会开出粉白的毛团似的花,何以忧曾经戴过,很美。

  “陆馆主。”

  他站在院子里,没有上前。

  陆茗抬头,见到是他,隔着窗户笑问:“怎么站那么远?”

  再仔细一看,原来后边还有一个人。

  他走出屋子,孙雪华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微垂着眼帘,心事重重。薛闻笛向陆茗问好:“陆馆主。”

  “我以为你不会来。”陆茗饶有兴致地看着薛闻笛,对方不解,老老实实说道:“小雪脸色不太好,我就跟来了。要是不方便,我先去外边等着。”

  言罢,他附耳与孙雪华说道:“有事你叫我,我就在外边。”

  接着,他拱手行礼,慢慢退了出去。

  “是个很有礼节的孩子,对你也不错。”陆茗莞尔,孙雪华低声打断了他:“陆馆主,你信上所说,是真的吗?”

  “你已经是我临渊掌剑,是时候知道一些事了。”陆茗敛了神色,温和的眼里藏着些别样的情绪,孙雪华抬眸看他,良久,才问道:“陆馆主现在告诉我,是希望我改变这一切吗?”

  “我只是告诉你真相而已,具体想怎么做,看你。”陆茗说得模棱两可,却始终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就算我现在不说,将来的某一天,掌门也定会告诉你的。小雪,你是我临渊不世出的天才,于我临渊是大幸,但你的路要怎么走,你要自己把握。”

  这话听着有几分熟悉,好像师父不久前也说过类似的。

  孙雪华沉默良久,才低声道:“临渊是所有人的临渊,我亦在此列。如论如何,我都会守护好它的。”

  陆茗嘴角噙着笑:“好孩子。”

  孙雪华走出思辨馆大门的时候,薛闻笛正倚着红墙,手里握着他的竹笛,笛子另一端落了只绿蝴蝶。

  他不知怎地,看得很入迷,没有发觉好友走近。孙雪华偏头,那蝴蝶色如翡翠,翼尾偏蓝,状若飘带。

  孙雪华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等着。

  那蝴蝶只是停留了一会儿,很快便寻香离去。薛闻笛喟叹,怅然若失,他再回过神,正巧看见孙雪华,吓了一跳:“你都出来了?”

  “刚出来。”

  薛闻笛见他脸色比来的时候好了很多,问道:“陆馆主怎么说呢?”

  孙雪华示意他边走边说。

  两个人并肩而行。

  陆茗在信中,告诉了孙雪华一个秘密,是临渊每一任掌门以及长老都知道的秘密——临渊与魔都有一场长达数百年的交易。

  临渊每十年,会向魔都献出九名弟子。他们会被安上各种死因,经由鬼道走马兰台进入夜城,而之后,就再无音信。临渊与魔都达成协议,一者在明,一者在暗,井水不犯河水。

  “或者,也可以说,临渊能有如此声誉,也是因为魔都。”

  陆茗没有在信中明说,可孙雪华几乎一下就醒悟过来。

  临渊成为修仙大宗,是因为成功降服过为祸一方的几只大魔。如今想来,这是魔都默许的,甚至是故意为之。

  孙雪华看完信的那瞬间,觉得内心有个地方崩塌了,如天裂,似海倾,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他以为自己会流泪,但是他没有。

  薛闻笛听他说完这一切,又问了一遍:“你现在真得好些了吗?”

  “嗯。”孙雪华依然是那张冰山似的脸,没有半分神情松动。

  薛闻笛忽然很受触动,他觉得这个人,很独孤,是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小雪。”

  “嗯。”

  薛闻笛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小雪。”

  “嗯?”

  孙雪华停下脚步。

  薛闻笛莞尔:“我们去练剑吧。”

  转移下情绪,应该就会好些吧。

  他想。

  “好。”

  孙雪华应下了。

  顾青一觉睡醒的时候,两个人还在竹林里穿梭,漫天都是纷飞的竹叶。

  她揉揉眼睛:“师兄,小楼,你们打架了吗?”

  “没有,切磋呢!”

  薛闻笛身轻如燕,踏过那块青岩,又攀上了那棵枫树,孙雪华紧随其后,顾青连忙大喊:“你们别把这棵树剃秃了,到林子里边去!”

  “知道了!”

  薛闻笛在半空中转了个身,风儿似的落入那片竹林中。

  “奇怪,师兄今天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

  顾青打了个呵欠,将青岩上散落的名册收好,跳了下去,“我去还书了,你们想吃什么?”

  “随便!”

  薛闻笛的声音远远传来,忽然又拔高了许多,“等等!我的雨燕!”

  但是顾青没有听清楚,她已经走很远了。

  薛闻笛踩住一根青竹,半身倚在上边,挺拔坚韧的竹身被他压出一个微小的弧度。他稳稳落了地,孙雪华也收了剑。

  “是密室里发生了什么吗?”他问。

  “没有,是小鱼找我。”

  薛闻笛抹了把额上的汗,些许碎发贴在了耳侧,被他一并撩到了后边。

  孙雪华看看他,忽然说道:“你比刚来临渊的时候,活泼了很多。”

  薛闻笛笑笑,并没有特意解释,孙雪华也没有追问。他们回到那块青岩上,静坐冥思。

  小鱼在密室里,有一半的时间在睡觉。那强大的结界和锁灵链将他的力量压得死死的,他能保持清醒已经很不错了。

  “以前我睡的时间更长,但是你来了,我就舍不得睡了。”

  小鱼曾经这样跟他讲,哄得薛闻笛心软的一塌糊涂,所以只要对方找他,他就来。

  但今天,薛闻笛也有点想睡觉。

  小鱼好像有所感知:“你累了?”

  “有点困,但还好。”薛闻笛其实觉得现在睡觉有点危险,不过再想想,他似乎也有几天没遇到小鱼的梦魇了。

  “困了就睡吧,我跟你一起睡。”

  小鱼捧着那只雨燕,自然地捂在怀里,薛闻笛有点茫然:“你不是刚睡醒吗?还能睡?”

  “能。”

  薛闻笛想想,就顺水推舟,闭上眼就睡了过去。

  顾青带着满满当当的食盒回来的时候,发现薛闻笛睡着了,孙雪华稍微好一些,在打瞌睡。顾青刚翻上青岩,他就醒了。

  “你们睡觉,背都挺得那么直啊?别是竹子成精了吧?”小姑娘小声开着玩笑,孙雪华有点迷糊,说话很轻:“嗯。”

  “别嗯啦,快点吃饭。”顾青也很小心,“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孙雪华好像回了,又好像没回。

  顾青再看看他,发现这人也睡了过去。

  她望着饭盒,发起了愁:“这冷了怎么办呀?”

  可是两个人看上去真得很累,叫醒他们实在于心不忍。

  顾青降下结界,耐心等着。不知道是不是发呆发过了头,她竟也跟着睡着了。

  一觉醒来,就出了大事。

  还未过半月之期,结界就被打开了,而且,来的还不是普通的看门弟子,是临渊掌门。

  “我记得,这密室里应该没有竹子。”

  他捏着那只雨燕,居高临下地盯着蜷缩在角落里的孩子。

  “爷爷,您能把那只雨燕还我吗?”

  小鱼并不怕这个人,但他害怕他唯一的朋友会受伤,只是他并不懂如何去哀求。

  掌门一把捏碎了那只雨燕。

  薛闻笛顿时从梦中惊醒。

  顾青和孙雪华都还在沉睡。

  “孽障!”掌门厉声,“我当初留你一命,已是仁慈。但你不听教诲,诱使我弟子离经叛道,如今留你不得!”

  小鱼感知到了对方的杀心,没有辩解。他从被关在这里开始,就知道总归会有这么一天。五年了,他一直没有办法逃脱,那还能有什么结局呢?只是,只是他才刚刚有一个朋友。

  他问:“爷爷,你会惩罚他吗?”

  掌门不答。

  “是不是我死了,你就不会罚他了?”

  一道剑光划破黑暗,是长鲸行出了鞘。

  小鱼望着持剑步步逼近的掌门,忽然有点伤心,他还没见到那个人呢,还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

  “爷爷,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他长什么样子?”

  回应他的,只是高举的剑锋和磅礴的威压,周围地砖变了形,铁链哗哗作响。

  希望死掉的时候不会很痛。

  小鱼默默祈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