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携着薛思拜帖的羽鸾正穿山越水,飞往千里之外的临渊, 而李闲也穿戴整齐,前去松林竹海练剑。

  临渊门生众多,一处练武场定是不够的,故而因地制宜,开设了几处各有特色的修习点,松林竹海便是其中一处。林中冷泉,泉边一株火红枫叶,秋日艳阳,万千绿涛之中一抹艳色独绝,可谓难得佳景。

  只是冬日苦寒,枫叶早凋,这一片苍绿还得等上覆雪之时, 才能再添几分静美。

  李闲走着走着, 迎面碰到了几个着急赶路的同门, 她招招手:“师姐,你们这是去哪儿呀?”

  “去找师父。”为首那个女子是与她相熟的师姐, 人也和善, 但这回却是面露难色,“师妹, 你早上见过师父了吗?”

  “我打算练过剑再去, 有什么事儿吗?这会儿大师兄应该在那边, 他也许能帮你。”

  提到孙夷则, 李闲又想起昨晚他咬着空筷子那一幕, 原本被淡忘的古怪感又隐隐冒出了头, 但是她没来得及细想, 就听师姐说:“大师兄也在?”

  “是啊。”李闲看着她,对方愁容未展,反而微微叹了一声,便追问,“师姐你怎么了?”

  “没事,你去忙你的吧。”

  年轻女子摇摇头,剩下几个也向李闲抱拳行礼,便匆匆擦肩而过。

  李闲皱了皱眉头,转身看向他们离去的背影,走在最后那个年纪较小,靴子上多了好些泥点。她再看了看他们来时走过的路,前往松海竹林,便要路过九渊岩,东西南北四条岔路,北边直走就是临渊山门。

  “师姐这是刚回山?”

  李闲心下当即有了计较,遂携剑,悄然了上去。

  至阳殿密室内,假扮成孙夷则的钟有期正在与孙重浪对谈。

  “情况如何?”

  孙重浪问道,钟有期不急不缓地答道:“弟子愚钝,尚未有进展。”

  “你昨日去了岫明山台,半分收获都没有?”

  “没有。”

  钟有期不曾近距离与孙重浪接触过,只知这人严苛,修为上佳,的的确确是个强劲对手。可面对那双犀利鹰眼的审视,他反倒不以为意,古板之人,其实最好拿捏,手足亲朋,苍生大义,哪个不是软肋?

  “苏台首如何?”

  孙重浪没有发觉眼前站着的年轻人有何异样,钟有期继续道:“苏台首病卧于榻,不欲与我多言,密音帷的钥匙已交予景春师弟保管,大抵有推荐他做下一任台首的意思。那密音帷我本想亲自去见见,奈何时机不对,便没有上去。”

  “你归山之前,苏台首也曾向我提起过这件事。但景春也才十六岁,要接任台首,实在年轻了些。如若苏台首坚持己见,那过几日,我会再安排合适的人手过去,协助他处理密音帷的事情。”

  孙重浪目光深沉,倏地问他,“你认为,会是苏台首吗?”

  钟有期顿了顿,答道:“苏台首深得大师伯信任,接管岫明山台十年从未出过纰漏,徒儿并不愿意相信他是卧底。”

  他只说不愿意相信,但没有咬定对方不是,既藏着些疑虑,又没有把话说死。

  这弦外之音,正中孙重浪的心思。

  “师兄当年将岫明山台交给苏台首,亦是有他自己的考量。”

  这句话,勾起了钟有期的兴趣,他问:“何种考量呢?”

  难不成,孙雪华当年就看出了魔都在临渊的部署,所以才故意留下苏怜鉴这个破绽?但十年过去,这步险招反而成为临渊掣肘,怎么看都不划算。

  钟有期心里转了十七八个弯,但孙重浪却缓缓吐出一句话,掷地有声。

  “师兄说,不破不立,玉石俱焚方能重获新生。”

  孙重浪声音低沉,目光如炬。隔着那层皮囊,钟有期竟有种早已被他看破伪装,被烧穿内心的强烈错觉。

  不破不立?孙雪华难不成打算让整个临渊陪葬?那为什么十年前不这么做,一定要等到现在?是因为那时候时机不对?

  钟有期微低着头,重新掂量起孙雪华这句话的分量。他死后这十年间,仙道未能光复全胜时期,剑道虽是蓬勃,但人才不济,必不是魔都对手,唯一能称得上变数的,是薛思出谷……

  薛思,薛思……

  钟有期默念着这个名字,仿佛在细细咀嚼其中寓意。

  这人注定要成为他大业的垫脚石,从一开始就被写进了计划,被安排好了结局,多想无益,也罢,也罢。

  孙重浪瞧着他,淡然问道:“除却岫明山台,你还有别的思路吗?”

  钟有期面色不改,仍是谦卑有礼地答道:“有,在铸剑池。”

  “嗯。”

  孙重浪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横雁本应被抹去署名,成为无主之剑。但那天黄掌门却以薛大哥的心头血为诱导,成功驱使了它,可见铸剑池亦不太平。”

  钟有期心知肚明,不要说岫明山台,就连铸剑池所属凤鸣鹿苑都是他的人,此刻抛出这番说辞,大有试探孙重浪究竟知道多少的意思。

  对方面色不改:“凤鸣鹿苑的关长老曾是黄秋鸣的授业恩师,但关长老向来是非分明,昔日黄秋鸣犯下大错,被逐出山门,也是关长老亲自动的手,我不认为关长老有异心。但关长老年迈,凤鸣鹿苑青黄不接,阳奉阴违,暗度陈仓,皆是有可能的。”

  钟有期颔首:“弟子明白。”

  看来,孙重浪并不了解凤鸣鹿苑的具体情况。

  他心中有了数,密室大门却在此时打开,一个年轻女子急匆匆进来,朝他们行了礼:“师父,大师兄。”

  “小晚,你回来了?”

  钟有期看向那人,并不认得,应该与孙夷则接触不多,故而只是点点头,唤了声师妹,就不应声了。

  徐向晚也看看他,神色微妙,孙重浪只道:“但说无妨。”

  “是,师父。”

  钟有期颇感兴趣地听着,徐向晚定定心神,道:“弟子奉师命,前去蔚然峰交涉,但对方不知为何,不愿与我们讲和,还说,还说是大师兄害死了黄掌门,定要来我们临渊讨还这笔公道。”

  “是这样?”

  “的确是这样。”徐向晚又看了眼钟有期,眉眼间尽是担忧。

  前几日孙夷则归山,告知诸位平湖城遭遇魔都袭击一事,只道黄秋鸣不幸殒命。念在他也曾临渊求道的份上,孙重浪安排徐向晚前去蔚然峰安抚永安剑派,没想到刚踏入山门,那群弟子便群情激愤地要孙夷则偿命,着实让徐向晚为难了一番。

  “永安剑派告知弟子,他们前去参加剑道大会的师兄只回来了一个。据那人所说,是大师兄袒护岁寒峰,打伤了黄掌门,才导致后来黄掌门在负伤状态下,被魔都之人杀害的。”

  徐向晚并未和盘托出,她还在犹豫。

  那日听见的消息实在太过震惊,令她久久不能平静。

  永安剑派的弟子说,孙夷则是为了袒护一个叫薛闻笛的人,才出手打伤黄秋鸣的。

  疯

  薛闻笛,不就是十年前那个以身殉道的锁春谷大弟子吗?他活过来了?

  徐向晚比孙夷则小三岁,没有接触过薛闻笛,但对这个名字却十分熟悉,她知道二人关系甚好,那时候孙夷则因为薛闻笛离世萎靡不振,她也是亲眼见过的。

  如今薛闻笛复生,孙夷则却隐瞒下来,不见喜色,到底是为什么?

  徐向晚敏锐察觉到真相之复杂,才匆忙赶回请师父定夺。

  孙重浪却道:“黄秋鸣与魔都勾结,欲抢夺横雁,小年才出手制止。”

  徐向晚一脸错愕:“与魔都勾结?他怎么敢?”

  “他有何不敢?”孙重浪并不意外,“黄秋鸣此人,色厉内荏,好大喜功,借着我临渊名号打压异己,也该是受报应的时候了。”

  徐向晚沉默片刻,仍是万分不解:“恕弟子无礼,既然师父早知此人品性,这些年又为何纵容他?”

  “总不能由着长宁剑派一家独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孙重浪这句话,颇有些耐人寻味,钟有期听着,一时竟不知他是想牵制薛思,还是想保护对方。

  徐向晚静默不言,孙重浪又问:“永安剑派何时来?”

  “弟子御剑先行,比他们早到一日。”

  “如此,早作准备吧。”

  孙重浪不欲多言。

  “是,弟子告退。”

  钟有期与徐向晚先后离了密室,孙重浪瞧了瞧角落,轻笑一声:“还不出来?师父教你藏身之术,就是让你偷听墙角的?”

  “师父你也太严肃了,我就听了那么一小会儿。”

  李闲从暗处走了出来,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活泼俏皮,孙重浪也无心训她,问道:“你听见了多少?”

  “我跟着师姐进来的,你们后来说的我都听见了。”李闲顿了顿,敛了笑意,“师父,要是永安剑派闹上来,你打算怎么办?”

  “这就要看你大师兄了。”孙重浪眉头紧锁,“他心思重,总想万事要十全十美,想这个要做好,那个也要做好,但老天爷会如他的意吗?”

  李闲听着,抿了抿唇,宽慰道:“师兄年纪轻,才刚接任掌剑,说不定过两年就好了。”

  “我师兄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早就是我临渊万人敬仰的掌门了。”

  李闲忍俊不禁:“这怎么能比?真要比的话,那我也比不过师父你呀!”

  孙重浪微叹,疲惫之感顿生:“就这样吧,儿孙自有儿孙福。”

  李闲又问:“师父,剑道大会的事,我也听说了一点。”

  她踌躇着,“徒儿也想跟着大师兄查清此事,也想为临渊出点力。”

  “出力?凭你那三脚猫的修为,不添乱就是好的了。”孙重浪摆摆手,“回去吧,今日之事,莫要再和任何人说起。”

  “师父!”

  李闲还想据理力争,但对方却背过身去,不愿意再听她细说,高大的身躯在墙壁上投下一道斜斜的影子,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李闲久等不得一言,只好怏怏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