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在消息不灵通的时代,即便不是在信息一点就爆的世间,但若是有心人造势,那再匪夷所思的流言假以时日也能传遍坊间。

  譬如谢丞相和那个钟家的东家的事。

  前年京兆城中还四处流传这个钟岐云为了楚嫦衣与谢丞相交恶的流言,可是不知几时开始,就渐渐有人说道:“钟岐云其实与丞相乃至交好友,那些争锋相对的传言实在贻笑大方。”

  不管两人是交好或是交恶,原本都不过是一些摆不上台面的流言,也只是一些闲人才有这心思去谈论,那些自认高风峻节的文人墨客大都对流言呲之于鼻,不屑理会。

  这般态度一直不变,直到西北大战之后。

  谢丞相与西北大军被困西北时,钟家出人意料地举全力相助,斗字未识的农户百姓听着都道这钟家有大家之风范、是真真正正为民谋事的商贾,而稍微明事理、知政事之人就明白,钟家这是即便违抗圣令势也势必要倾尽全力护谢问渊周全啊!

  这已不是子虚乌有的留言了,而是确有其事,甚至惹人深思。

  在国中上下谁人都做不到、太多人都不敢为的时候救助谢问渊,这暗中的关联、关系绝不可能浅薄。

  如此,便是那些骚人墨客亦都论了起来。

  有人推测,兴许这钟家兴起就是谢丞相助力,钟岐云与谢问渊之间利益交缠只怕梳理不清。

  有人又说,利益恐怕不足以让钟家这般作为,要知道一个聪明人在那个时候都会权衡,若是钟岐云的抉择不是救谢问渊,而是与皇帝合谋让谢问渊永世不得归来,只怕这钟岐云那“官商”的位置还要往上再拔一拔,届时就有了商贾千百年来未曾一见的权势了。

  只是钟岐云终究还是救了谢问渊,甚至在那边疆数月亦是守在那处,为其提供所有物资、金银财宝任其取用。

  “想来兄弟情谊亦是不假。”

  京兆城省试时节,国中各处有才有能之人皆集聚到此,大晸虽说民风开

  放,但在大庭广众天子脚下议论朝廷命官,而这官还是如今权势滔天的谢问渊。

  若放在寻常时候,在那天高皇帝远的故土,考就科举的人私下倒是可以论上一二,但如今在丞相眼皮子底下,正临省试的时候,为免落人口实影响仕途,寻常举子就多会避讳一些了。

  但即便如此也保不住一些个胆大恣意的人提出来说了,本就是如此朝中上下人人皆奇的事,一人说了几句,自然会有同样肆意的人应声,你一句、我一言,小小客栈倒是论得热闹了。

  “金钱权力能使鬼推磨,但情谊深厚则又能让人成仁取义,钟岐云这么做,亦唯有利与情义皆有他如此作为。”

  “怎样的义能让他这般为之?”一书生摇头道:“周兄这论断鄙人不甚认同,利与情自古以来皆不可能共存,若那钟岐云从头便是图利与谢丞来往,那纠葛之下必受谢丞胁迫,情自然就不可能是真了。既然方才诸位皆论他不可能图利,那鄙人认为,只有兄弟之情坚固才能促使他舍身取义。”

  锦衣书生说到这出,客栈靠南角落忽而传来一阵笑声,这笑声取笑意味十足又突兀得很,直惹得人禁不住往那儿望去,方才说话的锦衣书生亦知被取笑,满面通红的抬眸望去,硬声说到:“看兄台如此,不知可是还有别的高见?”

  那南边角落的之人看着不过二十余有,一身锦衣、身量不高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很,身旁还站着一个同样扬眉挺胸的书童,看着实在是富家公子的傲气派头。此人明知方才笑声令书生恼了,但却不曾道歉一分,只抬了茶水慢慢说道:“高见倒也没有,只是比诸位消息灵通些罢了。”

  书生见他这副态度,闷着一口气,听得此人一口官话说得极好,便以为锦衣书生是京兆城人,他哼了一声:“哦?就是不知这位兄弟又知道了甚么咱们这些外来的寻常人不知道的?”

  锦衣书生笑了笑,说道:“小生亦是外来人,不过正巧是从杭州来罢了,刚巧就知道些钟、谢二人之事了,所以

  今日便有些奇怪,这些东西有甚可论?”说到此处,他摇了摇头:“杭州城里谁人不知这钟家老板和谢问渊谢丞相‘关系匪浅’?”

  此话一出,客栈大堂果然静了许久,直到一人出声问道:“可是真是那兄弟关系?”

  锦衣书生听罢大笑一声,一边点头一边道:“若是同吃同住、抵足而眠算得兄弟的话,那便是兄弟罢。”

  门外的钟岐云听得这话,眼眉微挑,离了杭州数月,他倒是不知杭州城几时流传起他和谢问渊“抵足而眠”了,虽说他确实令人四处宣扬他与谢问渊关系极好,但这事,他着实从未提过。

  心下忽而多了几分兴味,钟岐云想了下还是走进了客栈中。

  到底还是古时,虽说钟岐云声名远扬,但确实少有人见过他,再加上他年岁适中,今日穿着亦是朴素得很,与那些书生倒是差不了几许,店小二见着就上前询问可是要住店。

  钟岐云道:“不住店,路过此处有些口渴,想要喝些茶水、吃些果子点心。”

  店小二迎道:“那客官二楼请,大堂今日人多,二楼背后有两处雅间,倒是清净些。”

  本就是准备听些闲话的钟岐云,自然不想要那个清净,他摇了摇头,只道:“不用麻烦了,只有我一人,随意吃些东西而已,小二哥瞧瞧哪处合适,我在大堂随意吃些便走。”

  小二听了以为他是付不起雅间的银两,态度没了方才的热络,他抬头望了望,瞧见南边靠窗,与锦衣书生临近的位置处有一桌只有一人,抬手指道:“既如此,客官便到那处与那人共桌吧。”

  钟岐云顺着望去,点头笑道:“那就烦请小二哥给我泡一壶茶水,备一盘你们店里做得最好的点心吧。”

  说完钟岐云就走向那处,同桌之人方才背对于他,他未曾瞧见,走近之后本预随意打声招呼,却在瞧见那人面貌后顿了顿。

  那人想来是早就瞧见了他,并不意外,只笑着说了句:“钟兄,许久不见。”

  钟岐云望着令狐情,亦笑着拱了拱手:“竟是令狐兄,”说着他坐了下来,又道:“我本

  以为眼下这个时辰只有我这个闲人才有闲暇来此品茶,却不知令狐兄更早了一步。”

  令狐情知道钟岐云这是在说他未在朝中办事,反倒跑来此处赋闲,他笑答:“近日天下太平安康无甚大事,自然轮不着我这闲人忙了。”

  令狐情这么说,钟岐云亦没有多问,只笑了笑,没在多说,而他们旁桌的锦衣书生却是谈到了:“诸位可知那钟岐云今年可是二十有七了,如此年岁放在寻常人家,只怕长子再过两年就可以论亲娶妻了,你道他为何这般年岁还未娶妻?你道他为何富甲一方亦连个妾室皆无?”

  同样二十又七‘高龄’,同样未曾娶妻生子的令狐情一愣,而后与钟岐云对视一眼,摇头笑了起来。

  钟岐云瞧着眼前这位来听八卦却无意间被人言语戳上一刀的令狐情,此时小二已经送来茶点,钟岐云拿了桌上茶水壶给令狐情倒了一杯茶水,道:“不知令狐兄家里可曾被人催着成婚?”

  令狐情接过茶水,坦然:“这么多年来,兴许已有百次了罢。”令狐情喝下茶水后望向钟岐云,说道:“如今我倒是蛮羡慕钟兄无人敢催促。”

  钟岐云笑了笑,没有多说。

  此时大堂中已经有人提到:“这般说来,谢丞相也是同样年岁却也同样未成婚呢.......”

  “是呢,以他二人的身份地位,怎会少了预与之接亲之人?”

  “才女如胡宁蕴,美人如楚嫦衣,地位如这京兆皇城公主、百官长女,皆是入不得其家,为何?”

  “不是为等那人,不是为情,那又是为何?”

  令狐情听到这处,一边似赞同地点着头,一边笑望着钟岐云,问道:“哎,就不知这钟岐云钟老板是在等谁为谁了?”

  钟岐云听得抬眸看了看令狐情,也同样满面春风,说道:“那,也不知令狐兄是在等谁了?”

  令狐情听得喉间一哽,甚么也说不出了。

  这边两人安静无比,那边大堂说得愈发热闹。

  “哎哎哎,怎地越论越像是道听途说了?如此没有根据的话还是别说了。”

  “怎会是道听途说,这位兄台是不

  知,去年钟岐云大办生辰宴时,我家中人可是说了那日瞧见了谢丞亲自赶赴其家道贺。”

  钟岐云听到这里,转头细细瞧了锦衣书生,只见他面貌有几分像姑苏城一位大人,便明白为何他知道这些了。

  “还有这事?”

  柜台那处打着算盘却又一直听着书生们论事的掌柜此时忽而开了口:“诸位举人老爷才来京兆可能不知,近日京兆其实传了些流言呢。”

  “掌柜可是知道些什么?”

  那掌柜听得有人问及,清了清喉咙,神秘地说道:“皇城下多得是传言,但这些传言多半有可能是真的。”

  “店家就莫要卖关子了,给咱们说个明白罢!”

  “咳咳咳,其实就是京兆这两日已经有人瞧见那钟家老板自打与丞相回京之后,就一直宿在丞相府,甚至有人夜中在丞相府外瞧见那钟岐云与丞相举止亲密,搂抱不止。”

  话一出口,堂中便有不少人唏嘘。

  钟岐云微微蹙眉。

  那掌柜说着又道:“还有啊......我兄长是做的红喜生意,他告诉我,钟家在京中定下许多贵重的喜物,显示预备筹办婚事的,而且据说,许多东西都送到了丞相府。”

  “莫不是还准备成婚不成?”

  “这实乃不顾伦理纲常了!”

  “是呢,男子与男子成婚成何体统?”

  “即便是丞相亦做不得这事!”

  堂中忽而七嘴八舌吵嚷起来,钟岐云越听,神情就越冷,直到他旁侧一桌的布衣书生,头一遭开了口:“此事是否为真都尚不知晓,咱们如此评判是否太过不妥了?”

  他声音干净清朗,样貌亦生地周正俊朗,一身的书生正气叫人瞧着舒服,只听得他又道:“就算此事是真,再说,心悦于谁又与谁结秦晋之好,这都是他们自己之人,说到底与咱们并无关联,我们亦无资格去评判旁人的私事,咱们如此私下论之,实非君子作为。”

  布衣书生见无人再说,又道:“谢丞是何人,诸位可还记得?敢与当年权势滔天的魏和朝分庭抗礼,顶滔天压迫救两湖百姓于危难,试问,堂下有何人

  敢为?分割海商、天下商贾权益,降百年难动一分的农税,试问,诸位可有人做得到?回鹘是何等的厉害,诸位都知道吧?驱逐回鹘、夺回疆土,一战令四海再度臣服扬大晸国威,如今能安坐于此畅谈国是的人,哪一个不是得利之人?试问,坐着的人中,可有人做得到?看汉时的.......纵观历史,亦难得有人做到。”

  “谢丞相,于国是大功臣,于民更是难得的贤相,这般人物必将名留青史,咱们在指骂之时亦莫要忘了问一句:咱们有没有那个资格代历史评判。”

  话说完,客栈里就静了下来,钟岐云和令狐情也静静的坐在那处。

  堂中不知几时又慢慢说起了话,但却没再那边大谈大论谢问渊之事。

  钟岐云与令狐情一同喝了几杯茶水,又吃了两口点心,其中一份腌制蜜饯酸甜适口,实在不错,见时辰不早,他就唤来小二令其打包一份带走。

  只是在走前,他还是停在了方才那布衣书生边上,冲他拱手问候,才问了句:“方才听得兄台的话,觉出兄台懂史明史,在下感慨不已,但有一事还想与兄台探讨一二。”

  布衣书生微微笑了笑,“不过是多看了几本史书罢了,兄台有甚想说便说罢。”

  “若是方才所说是真,那钟岐云当真要与谢问渊成婚,你道如何?”

  书生听得笑了笑,“我觉得如何又有何用,方才亦说了那都是旁人私事。只不过,如是谢丞真与男子男子成婚......只怕少不得有人闲言碎语。”

  钟岐云应声:“闲言碎语又如何?有人在意,有的人却未必在意。”

  书生点头:“兄台说得是......兄台可知汉时的哀帝?”

  “......知道。”

  “方才在下提及哀帝时,兄台第一个想到的可是其断袖之事?”

  钟岐云一顿,点了点头。

  “那你可知哀帝初即位时其实是想做一番为民有利之事的,甚至可能还曾想过绝了王莽的权势的?”

  钟岐云没有说话,他确实不知道。

  书生见他不答,便知何意,他亦没有说甚,只道:“若是排开万事来说,历史妙亦妙

  在这处,一个人短短数十年,想要名留其上,需得费尽毕生精力办上惊人壮举,或是好或是坏,但即便如此,留在正史间的亦不过短短数十字,多些的亦不过页余,而能让人口耳相传的,亦不过数句罢了。而谢丞相必定名留青史,其功绩当写入正史叫后世之人仰视。但如其与男子成婚,那便是史上第一个与男子成婚的男子,兄台觉得那历史当如何去写此事?”

  钟岐云摇头,“不知。”

  “我想,不过一句:夫钟岐云,正史不会多去述说这些私事,正如《史记》不会去论始皇与吕不韦之关系,直言其乃秦庄襄王之子,但在《吕不韦列传》中却提到这么一句‘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知有身。子楚从不韦饮,见而说之,因起为寿,请之。吕不韦怒,念业已破家为子楚,欲以钓奇,乃遂献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时,生子政。子楚遂立姬为夫人’,何意?即是说当年赵姬跟从秦庄襄王时已有身孕,眼下暂且不论当年先生写下这段时是否是当政者意欲抹黑前秦而胁其写下,但有一点却可知,因此一句留给后世的遐思便多得多了,以至后世坊间甚至太多人偏信野史中说的始皇帝其实是吕不韦之子,分明正史本纪里当年先生都已明明白白告诉后人其乃庄襄王之子。”

  见钟岐云不说话,那书生才忙解释道:“哦,在下说这些也并非为了显摆何择,说这些东西不过就是想说,坊间百姓有时便是如此,功绩自然会记得,但比之功绩,大概太多人会更会记住那些奇特又惹人非议的事,口口相传,甚至遮掩了其功绩。方才兄台亦瞧见,不说世人,便是咱们这些从世人中选出的‘举人’,亦是更易记得那些‘奇事’。”

  许久,钟岐云才缓缓叹了一口气:“谢兄台指教,只是,人活一世哪有那般多需要顾虑的啊......”

  “嗯,这也是道理,可能,就看这人会不会顾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