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卯时初,天际只一线光亮,天空未明,大地稍显黯淡,因运朗城与金水湖临近,夏日的早上总是笼着一层若有似无的雾气,运朗是大晸边境之城,北面是山,南面是水,若是寻常时候来瞧倒是一副绝美的仙境之地。只是如今的运朗城中却是萧条得很,早些时候城中百姓早就奔逃离去,没能逃走的,也几乎变成了回鹘士兵刀下亡魂。

  现在城里独留下回鹘八万驻军,晨光熹微,回鹘的驻军且还沉眠的时候,值守的晨鼓士兵打着呵欠走上了晨鼓台。

  纵然已经是六月的天,但西北的早时还是凉得很,那士兵被凉风一吹打了个寒噤,他操着一口回鹘话低声怒骂了一句,然后抱着手快步往高处爬去。

  等爬到高台上,昨日和同帐的兄弟悄悄设了了赌局,玩乐许久才睡下的他又耐不住打了一个哈欠,这才拿起晨鼓旁的鼓槌。

  时辰尚早,还有一刻钟才到卯时,他正欲捶打下去,不过手还未落下,抬头望向远处的他却隐隐瞧见东面似乎有些不知何物的乌压压一片在那处,只是此时天不明、雾气深,他有些瞧不分明,再细细去看依旧是模模糊糊的,心下觉得有些不对,但是又以为是眼花了,这士兵想了想高声冲另一侧瞭望台的兄弟喊了句:“颇克,你看看东边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名叫颇克的卫兵本还在打着瞌睡,听他这么一喊,顿时打了个激灵,站直身子往东边望去,只随意看了一眼,他就心下安稳地笑了起来“除了牛群还能有啥?”金水湖这一片水源丰沛,常有大群动物迁徙而来,这段时日他就常常瞧见野外牛群,没什么大不了的。

  “好像不是吧……”晨鼓士兵皱眉正欲再说些什么,但在浓雾渐渐散去的当下,在那不知名的物体逼近的时候,他眼中的疑惑慢慢变做了惊恐,双目圆瞪,嘴唇哆嗦,仿若窒息一般憋得整张脸涨红,印面而来的哪里是什么原上动物,而是十万大晸军兵。

  “不不不……这、这是、这是大晸、大晸的军队啊!!!!大晸突袭!!!!突袭!!!”

  他疯

  狂地敲打起晨鼓,嘶声力竭呐喊:“大晸突袭!大晸……”

  只是他未说完,一支飞来的箭矢刺穿了他的心口,血液从胸口涌出,倒下前,映入他眼中的是铺天盖地如雨坠地的箭影。

  旌旗猎猎,战鼓雷鸣,喊杀声震天响动。

  谢问渊于阵前犹如突降人间的杀神,领着十万大军像飓风般狂袭而至,不过须臾间血染大地。

  盛宁元年六月初,西北大军突袭回鹘驻于运朗的敌军,连战五日,以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之势,势如破竹斩灭回鹘三万军兵,俘获二万余人,回鹘连日撤离运朗,逼出大晸边境。

  十年了,回鹘入侵十年来,这是大晸第一次将回鹘真正赶出大晸。

  刹时军中人人皆是心潮澎湃、激扬慷慨之气,在论及是否要继续战事时,谢问渊说了句:“乘胜追击。”

  回鹘人记恨深长,其王叶赫哲更是好战,这一战不会是终点,他们若退,回鹘必定卷土而上,眼下正是军中战气浓郁之时,此时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候,对回鹘,就务必这时将其打到惧怕,打到大晸国威确立,打到旁国不敢再不敢动心思侵扰,如此才是久安之策。

  而这个想法,不单是谢问渊一人所想,更是憋屈了这么多年的西北所有将士心中所念,他们已经被欺辱太久,身为守边将士常年被文官指挥着东躲西藏,看着弟兄战死、看同胞受辱,却只能退守后方,不能报仇雪恨,他们已经忍了太久,早就不愿再忍!谢问渊的决定自然是得到了所有将士的拥护声援。

  即便军中所有人心中都知晓,按照若无朝廷命令,攻入敌国国土之事是万不可行的,但此时此刻却无一人提及。

  提什么呢,十数年来朝廷对待战事的态度他们还不够清楚吗?如今丞相主战,大将军亦主战,已超过半数的兵权掌控者都下了这样的命令,那就是可行的。

  六月中旬,西北大军踏入回鹘乘胜逐北的消息传到国中时,刹时议论纷纭。

  国中文人汇聚的茶馆中,总会听到不少文人论及此事,京兆城中更是如此。

  “西北大军这是不尊圣令,将天子威严置于何地?”

  “不知如此

  ,那回鹘是如何的仇恨深长,如此作为,只会置我朝于危险境地!”

  “既然已经将回鹘赶出大晸就行了,如今这般攻入他国,这是实在是无理。”

  他这话说完,不知是谁突然嗤笑了一声,惹得众人瞧了去,只见着一身粗布衣衫的年轻书生坐在那处喝着茶水,说道:“礼?这位兄台是身在福中说得轻巧,你在这处为回鹘人说理,那何人去给那些丧命于回鹘人刀下的数万无辜百姓说理?谁又为那些用躯体挡住回鹘铁骑的说理?”

  “话虽如此,但亦不能这般不顾后果,当有完全之策赢得和平.....”

  “有何后果?”那书生出声阻断了这人的话,“诸位说得好听,朝中上下多少能人志士,这十数年可是寻出了一个对策应对回鹘?没有战事尚未结束,我不知兄台瞧出了这一战有什么后果,但我眼下却是瞧见了一个结果,回鹘已经被赶出了大晸,若非丞相主战,若非这一战,眼下只怕回鹘的兵马已经兵临京兆了,还哪里容得所有人在这里闲谈政事?!人人在利处面前都尚且不知满足,更何况是回鹘!”

  “的确。”又一文人出声道:“以战止战的确不可取,可亦不能不战!这些年来,大晸的德、善得到的是甚?是回鹘一次次的践踏,是慎度探出的爪牙,是边境小国跃跃欲试的耀武扬威!如今国已无威,群狼凶相毕露、虎视眈眈,百姓安居尚且危矣,谈何以德服人?又如何以德服人?!”

  这人话说完,茶室中忽而就静了下来,只见着堂中文人各个蹙眉垂首,不再言语。

  许久许久,茶室西边角落一个男子缓缓出声说道:“鄙人游学诸州时,常与农户来往,有一日我到蜀川走游路途遇到暴雨,一农户容我在他家中歇了一日,那一日我便与其论及西北战事,当时,那农户就说啊,‘平日我听得西北被屠城时,就恨不得提起锄头冲上战场去砍了这些畜生,但是不知为何,那些识字之人却怒骂将士,我偶尔听得一次,似乎很是有道理,但心下觉着却有些不对劲,后来我看得多了听得多了,就有一种感觉,人啊,似乎书越读得多

  ,就越没了血性’。”

  男子说到这处,笑着摇了摇头,“如今看来咱们大晸文人却是少了血性,唐代诗人王昌龄都写了‘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这般千古名句,咱们眼下又在做甚?”

  皇城中,谭元雍收到密信时,却并不意外。

  周奎蹙眉急道:“皇上,丞相这么作为就是公然违抗圣令,是欺上的杀头之罪,实在不容姑息,如今正是坐实谢家谋逆罪责之时,皇上当即拿下谢成等谢家众人,以立君威才是!”

  谭元雍摇了摇头,缓缓道:“不必了,他若真想谋逆,如今已是挡不住的。”

  “既便......”

  谭元雍抬了抬手,阻了周奎的话,他放下手中密信,站起走到了窗边,望着风雨欲来的暗色天空,缓缓说道:“谢问渊于皇权而言却是一大威胁,但是于民而言,他每个作为皆于有大利,若非权势过大,其实朕亦挑不出错处。他此举虽未经朕授命,但朕亦预料到了。要想让回鹘居于西北之外,只能打到他惧怕不敢再行侵扰。西北遭受的苦楚太多了,若再不解决此事,只怕边境以后再无安稳,百姓亦会怨声载道了,到时才真的是国不成国,民不聊生了。如今正是西北战事关键时刻,此战若胜了,自然是百年的太平,叶赫喆善战,如今国中能胜他的只有谢问渊了,谢问渊则是此战必不可少之人。”

  “可是,这谢问渊若是得胜归来,只怕这天下人......”

  谭元雍听到此处一笑,“周大人,你说面对回鹘铁骑的战场是何种地界?”

  周奎不知谭元雍为何这么问,他略微沉吟,还是说道:“危机四伏,需步步为营、不可掉以轻心。”

  谭元雍点头:“这般险境,谢问渊为何要去?”

  周奎张了张口却说不出答案。

  谭元雍也不等他应声,说道:“军粮缺乏他深知其间有陷阱都不逃离博拉伊,虽说后来钟家突然出现解了困,但他此前确实镇守博拉伊没有一点独子逃离的意思,若他是为了权势,那逼退回鹘人就已经得到了,但他如今却是选择以命涉险,追击而上。为何?”谭元雍顿了顿,继续道:“除了大晸百年太平,朕想不到他是为了什么了。”

  “丞相都尚且能为这片大地的百姓以命相博,我这个当皇帝的又怎能不搏一搏?”就像当年先帝对谢问渊说的,赌他是吐哺天下的周公。

  谭元雍神色肃然,他说道:“代朕传令下去,让兵部、户部全力筹集兵器粮米立即送往西北,助阵大军,守我大晸疆土。”

  作者有话要说:太卡了,卡得怀疑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