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转过头的时候, 薛照微已经不在了。

  轻风抚过莲叶,水珠颤巍巍地在叶脉上滚过一圈,聚拢在叶片中央。

  ……也不算完全不可救药的朽木。若是薛照微比她那不省心的徒弟还不开窍, 恐怕这两人还有得磨。

  不过谢归慈的情劫确实是个问题。凤凰想到此处,不觉蹙起眉头,按理来说, 鹤月君江灯年的身份已经身死,一切的情劫命劫就该尘归尘土归土, 随着江灯年身陨落下帷幕, 彻底终结。

  “江灯年”被埋葬,谢归慈就应该自由。

  天道虽然不是个东西,但也没到那种反复无常、出尔反尔的地步。那么就是在最后关头出了问题。

  谢归慈当初怎么诈死从北荒离开的, 凤凰并不知情。与开始详细的计划相比, “江灯年”的死确实突然了些。她也旁敲侧击问了谢归慈, 谢归慈对这部分的记忆并不清晰。

  恐怕问题就出在这里。

  若是命劫过了倒还好,但是如果命劫没有过, 那又是一场麻烦。

  …………………

  谢归慈在用水镜术和徐图之交谈。仙门的历练已经结束,徐图之说自己已经隐约摸到了结丹的门槛——这是每个修士修仙之路上必经的、也是最重要的一步。结出的金丹越是完美无瑕, 修士的前途就越好。

  这也是当初谢宥对他的金丹动邪念的缘由。虽然许多人都忘记了, 但是谢归慈结出来的那颗金丹,是举世罕见的纯粹无瑕。

  徐图之把自己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无巨细交代了一遍:“另外师父, 您不是叫我注意慕氏的动向吗?我怀疑慕氏内部被安插了魔界十二门的内应, 这一次仙门弟子遭遇袭击极可能和这个内应脱不了干系。………这两天好像还有个什么城主到了西洲城,要向慕家三小姐求亲。”

  “………那是慕三公子。”想起好友喜爱做妙龄女子打扮,“慕三小姐”芳名远胜慕三公子, 谢归慈一时间竟然无法责怪徒弟的疏漏, 他顿了顿:“对慕家的内应, 你心里有怀疑的对象吗?”

  “有一个人。”徐图之很快答道,“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他是魔修伪装的,并不是真正的慕氏族人。”

  “图之,麻烦你把这件事告知慕三公子,该如何处理他自有决断。”

  “是。那师父什么时候回来?”徐图之问。

  谢归慈心头也不确定,因此说得颇为含糊不清:“我也不知,许是还要再过段时日。你暂且先留在西洲城,或是回雾山都可以。”

  徐图之果断做了决定:“那我回雾山等师父。……西洲最近不太平稳,魔界十二门的动作不少,我实力低微,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等我回雾山后勤练剑术,再过来帮忙。”

  谢归慈颔首,对他的决定并无异议。只是他忽然想起来,仿佛还没有告诉凤凰他多了一个徒孙。

  ……算了,还是暂时不告诉师父了,免得师父祸害完了他,又想着给徐图之找一桩好姻缘。

  水镜另一边,徐图之迟疑半晌,终究还是将压在心底的事情说出口:“扶风派的相少主也在西洲城,我偶然见过他一两回,但是我感觉他仿佛是怀疑我………”

  “以他的性格出现这种情况倒不稀奇,不过你既没有和魔界十二门勾结,也和他扶风派无冤无仇,无论他心中如何想,他都不会拿你怎么样。不必为此过多烦忧——若是他问及,你据实回答就是………我这边有人来了,无事的话下次再说。”

  门扉被慢条斯理地敲了三声,半点不多。

  “进来。”

  是薛照微。

  他今日并未佩剑,衣裳依旧是一身雪衣,在一群喜气洋洋穿红着绿的人中遗世独立。他看到谢归慈的时候,目光竟然犹豫了分毫。

  叫谢归慈惊讶地挑了挑眉梢,不过好在他还没有忘记及时将人请进来。

  茶是翡翠鸟采摘初春最嫩的叶片,用雪原月河里最干净最澄澈的水煮成的,和中原的风味截然不同,但也是不容否认的好茶。

  茶水滚烫。

  谢归慈替这位意料之外的客人斟满茶,“是有什么事情吗?”

  “…………”

  对上谢归慈含着三分笑意的视线,薛照微原本准备好的话题到喉咙又落了下去,他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滚烫。

  沸腾。

  带一种微苦的香气,在房间内溢开,钻入肺腑。

  素来只有藏雪君叫旁人说不出话的份,今日这般谨慎犹豫,还真是极少见。谢归慈善解人意,没有让薛照微的尴尬持续下去,微微一笑开了口:“藏雪君今日怎么没有佩剑?”

  那柄剑是旧物,也不是什么珍贵的名剑,谢归慈一直很好奇为什么薛照微会用这样一把剑,以藏雪君的地位和身份,他完全配得上一把更好的剑。不过分的说,只要薛照微想要,天下的锻造师都会将自己的毕生得意之作放在他面前,供他挑选。

  名剑需要配良主。

  薛照微就是那种在剑道上千百年难得一遇的英才良主

  “放在房中。”薛照微淡淡地垂下眼眸,解释道:“它剑身只是普通玄铁锻造,工艺也并非千锤百炼,又多年来受我剑气影响,已经有些磨损。恐怕需要找铸剑师重新修复才能使用。”

  都要找铸剑师修复了,恐怕不是普通的“有些”磨损。但薛照微既然这样说,谢归慈也不会非要逆他的意思,笑着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藏雪君对这柄剑似乎格外偏爱,雾山有天下剑冢的名声,想来比这柄剑珍贵锋利的也不知何几,为何藏雪君偏偏选中了这柄剑作为自己的兵刃?”

  薛照微对上他含着浅薄笑意和真正好奇的眼神,不易察觉的失落从脸上划过,只是无人发觉:“……这是故人所赠之物。”

  “……………”闻言,谢归慈抵在桌面上的手指动了动,他唇边笑意淡去,声音很低很轻:“我是不是问得不太合适?”

  “没有。”

  薛照微否认得很快。

  本来也是他送的剑,谢归慈怎么问,都不算过分。

  当初他随身的佩剑在斩杀一头魔门豢养出来的妖物时,因为妖物肉.身过于坚硬,佩剑应声而碎。与他同行的鹤月君便取出这柄曾经是他旧剑的剑暂时给薛照微当趁手的兵刃——要不是彼时鹤月君手中实在没再有更多的兵器,他怎么也不会把这一柄平平无奇的铁剑拿给藏雪君。

  他自己都不知道,竟然有人将他随手给出去的一柄旧剑珍视多年。

  谢归慈看到这柄剑也没有认出来,这是他学剑法入门时的剑。一是时间太过久远,二是这剑实在普通,鹤月君为了让它稍微配得上藏雪君一点,又锻造了一番,不过因为时间仓促,材料不足,造出来的剑也不算好,但与最初时候的样子又不太相同。

  不过说起剑………仙门中关系好到能互相赠剑的,只有寥寥几种情况,一是父女母子,二是师徒,三是道侣。

  寻常朋友是不会给一个剑修赠剑的。

  但是薛照微没有道侣,谢归慈想了想:“这柄剑是藏雪君哪位长辈赠送的吗?竟然让你这般珍视。”

  “不是长辈所赠,是……”最后一个词犹疑半晌,才从唇齿之间吐露音节,“……友人。”

  小心翼翼掩藏的心绪,万般缠绕的情思,此生无可奈何的情意,都化作这轻描淡写的两个字。

  ……其实到头来,关系最亲密之时,也不过是朋友。

  鹤月君江灯年知交遍天下,甚至还有魔修见了他之后,立刻弃暗投明。薛照微只是他众多好友中寻常一个。

  ………………

  谢归慈仿佛感知到了他暗藏的情绪,心弦突然被拨动了一下,随后他露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浅淡笑容:“原来是这样。”

  但是能够赠剑的朋友,肯定也不是一般朋友。但是谢归慈又想了想,以薛照微这样冷淡的性情,估计根本没有想过送一把剑而已还能被赋予其他意义。

  谢归慈稍微定了定心神,收捡起凌乱的心绪:“我其实略通一些锻造之法,若是你不嫌弃,也省得去中原找锻造师。我可以替你重新锻造修补这柄剑。”

  平平无奇的一句话,但薛照微的眼神却忽然亮了亮,碎星似的光芒浮现。

  “………好,多谢。”

  谢归慈心道:他果然很在意这柄剑,何曾看到过这位对外事外物从来都是八风不动的藏雪君这样大的情绪波动。

  不过是把普通的剑而已。他可以轻易锻造出比它锋利千百倍的剑出来。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那过会儿你就把剑拿过来,我看一看要如何锻造。”

  薛照微颔首,片刻后又道:“……我今日来见你,是听说你少了一段记忆。”

  “我师父告诉你的?”切换到这个话题,谢归慈眉眼懒散了许多,他单手支起下颌,漫不经心地询问。

  “是。说来还一直没有请教过凤凰前辈的名字。”

  谢归慈琢磨了一下,忽然笑起来:“我师父不肯告诉你她的名字,所以叫你来问我?”

  得到薛照微肯定的回答,谢归慈撑着额头失声笑起来,他师父还真是认真想要把他们两人凑成一对,不过强扭的瓜不甜,何必要弄得最后难以收场?

  心中虽如此想,谢归慈也回答了薛照微:“我师父本体是天地间最后一只凤凰你已经知道,她并非在凤凰一族中长大,而是由山川河流、草木花鸟抚育,或者可以说,她是被天道养大的。”

  当然天道未必多亲近这个“女儿”,做女儿的也不见得敬重老父亲,

  “因为这层缘故,凡人的字眼根本无法成为她的名字。”谢归慈笑吟吟地说。

  薛照微敛起眉梢。

  谢归慈落下最后一句话:“所以她其实并没有名字。”

  “但是前辈说有?”

  谢归慈笑容更深,几乎要控制不住唇边弯起的弧度:“她骗你的。”

  凤凰这么说,只是为了让薛照微有合适的理由来见他而已。

  薛照微:“…………”

  藏雪君显然也没有想到是这么回事。

  谢归慈手指抵在唇边,自然转移了话题:“你不是想问我失忆的事情吗?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我确实应该是忘记了一些东西。”

  薛照微看着他。

  ………独独忘记了我吗?某种晦涩而复杂的情绪沉沉浮浮,顷刻被薛照微压到心底最深处。

  “原来是这样。”

  “但是我想要么是不太重要的事情——”

  薛照微闻言冷硬的下颌弧线动了动,才听他补充完后半句,“要么对我而言太重要了,即使在生死之间,我也想要把它妥善保存起来。”

  下坠的心猛然停止,又激烈地上升。

  谢归慈撑着下颌,笑吟吟地开口:“其实我也分不清是哪一种。也许失忆是一些不可抗的因素造成的,和我自己无关。”

  心跳声缓和下来。

  “那什么样的记忆对你而言会是最重要的?”薛照微听见自己的声音问。

  提到这个问题,谢归慈蹙了下眉梢,很快松开:“其实我真的不太清楚,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失去了某段记忆。如果不是……”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自然地挪开了话题,“不过如果我永远想不起来,那么那些可能很重要的记忆,也不会那么重要了。”

  “……是么?”

  薛照微的声线有些艰涩,但因为他惯常的冷淡少语,谢归慈并没有立刻意识到其中异常,而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谢归慈终于隐约意识到他的神情有些不对,正要开口,青鸟和彩雀敲门走了进来,她们一人捧着一个装满书页的漆木盘。

  “我们打听到人间的婚礼上都要热热闹闹地唱大戏,所以我们准备了一些戏剧请少主和薛公子挑选。”

  彩雀补充:“两位早点选出合适的戏,我也好早点组织人手排练。还好明莺能够唱戏,不然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呢。”

  谢归慈并不想选这些,他按了按额角,却见薛照微的目光已经扫了过去,落在青鸟捧着的一簇书的最上方,半旧的封皮上用小楷写着《梁祝》。

  这出大戏,在天镜城时沈怀之还砸重金从人间请了一个戏班子来唱,不过唱的是里头最不应景的那回《化蝶》。

  他扯了扯嘴角,“藏雪君对着出戏感兴趣吗?”

  “曾听友人提及过。”薛照微说这话的时候看的是谢归慈,“他说《梁祝》中有一回《十八相送》,让我有机会一定要听一听。”

  “这一出确实在人间颇有名气。”谢归慈颔首。

  彩雀笑嘻嘻插话:“我知道,这一出讲的是女扮男装的祝英台和梁山伯的告别,告别之时,祝英台还说要将家中的九妹许配给梁山伯。”

  “但是梁山伯不知道,英台就是祝家九妹。她许婚的,就是她自己啊。”

  ……他许婚的,就是他自己啊。

  声音如雷击劈下,劈开先前一直混沌的思绪,薛照微闭了闭眼睛。

  当初江灯年说如果有一天自己出了什么变故,托他一定要照顾好定下婚约的谢归慈。

  后来江灯年又特意和他提了《梁祝》里的那一出。他当时没有细想,只一口答应,却一直未曾真正去听过这出戏。

  …………

  ……原来从不是一厢情愿。

  原来是色授魂与,早已托付终身。

  可恨他却愚钝至此,竟然时至今日借旁人之口才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赶榜完成!虽然不是足数的一万字,但是已经很多了(小声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