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蘅来回西洲城的时候赶的不是好时候, 但他的归来又恰恰是个不错的时机,让相沉玉倏然松了口气。

  “有魔界十二门的细作混入了仙门弟子中。”相沉玉有条不紊地告知慕蘅来最近发生的事情,声线略有几分沉:“这一次各大仙门的弟子被魔物围攻, 损伤惨重。”

  “情况如何?”

  慕蘅来一听便知事情不妙,西洲城是中原仙门对魔界十二门的一道最重要的屏障,若是有朝一日西洲城沦陷, 离魔物入主中原也不远。因此慕家世代镇守西洲城。

  魔界十二门的细作竟然混入西洲城内,如果不及时拔除, 恐怕西洲城不日将危矣。

  “历练的弟子或多或少都受了些伤, 两名弟子被魔物袭击而死。其中渡越山带队的那位剑修,谢宥受伤极重,差点被魔修生生挖出金丹。”

  相沉玉揉了揉眉心, 这件事的事态比他料想的还要严重许多。魔界十二门近日虽然异动频频, 但并没有大动作, 相沉玉便误以为他们尚在谋划蛰伏,毕竟鹤月君余威未去, 魔界诸多魔修忌惮几分,不曾想到这群魔修如此着急。

  慕蘅来并不认识那个名叫“谢宥”的弟子, 但“剖金丹”三个字足以让他神情凝重。金丹是修士本源所在, 一位修士一辈子只能结出一颗金丹,越是纯粹的金丹代表修士在修仙之路上走的越是顺畅。

  对修士来说, 剖金丹, 和凡人的剖心几乎也没有区别了。

  “他情况怎么样?”

  “不算好。 ”相沉玉摇摇头,“我已经请扶风派修医的长老给他看过,伤势很重。如果你大哥再晚一步赶到, 只怕人已经死了。”

  “人没死就好。只要没死总能救回来的。”慕蘅来的眉眼稍微放松了些, 但仍可以看见几分紧绷的痕迹, “我大哥眼下在哪里?”

  “去城外处理魔界十二门偷袭的事情了。”相沉玉道,“你二哥去灵州与风雾山的交界处接人,托我暂时坐镇西洲城。”

  “接什么人?”慕蘅来顺口问了一句。

  这次相沉玉停顿的时间比往日要长上一些。慕蘅来被他的视线看得发毛,良久才听他开了口:“北荒天镜城传信过来,说愿以重金求聘慕氏三公子。”

  慕蘅来:“沈怀之?!”他有那么一瞬间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神色。

  相沉玉颔首。

  慕蘅来抱着希冀:“我二哥绝不会答应这种荒唐的事情……吧?”

  “寻常自然不会。”相沉玉平静地道,“但是如果魔界十二门死灰复燃,仙门为了抵抗魔修,自然需要大量的灵石………你应该还不知沈怀之说的重金有多少?”

  “三百万?”

  慕蘅来颤颤巍巍地开口。

  “不止。他拿出来的是天镜城治下的半条灵石矿脉……每年能产出的灵石,不止三百万之数。”

  “……这么多,我也心动啊……如果我二哥答应了也正常……”慕蘅来想了想半条灵脉的分量,要是有人愿意给他这么多灵石,他倒也不是不能卖身……呸,答应求娶。

  相沉玉没说话。

  慕氏十有八.九根本不会考虑把慕三的婚事作为筹码。沈怀之打得趁人之危的如意算盘未必能成。

  慕蘅来说完这句话后和相沉玉两相对视半晌,慕三公子才想起来这次赶回来的正事:“我在人间找到了师望川,不过他情障还没有历完——和他情障有关的那位小女帝还真是可怕,师望川被她抓回去了。”

  他唏嘘不已,女帝性情狠绝,早知晓师望川曾想要她死,却还能笑语盈盈虚与委蛇,利用师望川踩着兄弟的头颅上位,在掌握权势后,又毫不留情将师望川打入大牢。慕蘅来猜测师望川这情障约莫是不太好过的。

  相沉玉微微沉吟,抬眼:“说重点。”

  “师望川和我说了件和江十有关的事情,我在想你知不知情。”慕蘅来去瞄他的表情,“你知道江十和藏雪君的事情吗?”

  相沉玉和他相交多年,一见他这副小心翼翼试探的模样,便蹙了蹙眉头:“什么?”

  “就是他们……他们……”慕蘅来欲言又止,“……关系非比寻常。不是仇人的那种……你知道道侣吧?”

  支离破碎的话语让相沉玉好一会才理解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绝无可能!”

  他斩钉截铁地否认。

  “江灯年有情投意合的道侣,那位渡越山的谢公子。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相沉玉冷声反驳,“何况你我何曾听闻江灯年提及过薛照微?”

  慕蘅来:“其实我觉得……谢公子和不是那种关系。”

  “那你觉得他们是什么关系? ”

  慕蘅来想要脱口而出的说辞倏然顿住,他声音低下去:“……我不知道。但是我肯定江十对藏雪君不一般。你也知道江十这个人,虽然和谁都能结交,但真正的知交也就咱们几个。他可能没有想瞒着我们……师望川就见过他和薛照微在一起,也许只是没有来得及告诉我们。”

  “而且……我听说江灯年的葬礼藏雪君还特意赶过来拜祭,如果素不相识,他没有必要这么做。”

  相沉玉脸色稍有松动:“可是他两人为何要瞒着旁人他们结交之事?”

  “或许他有苦衷。”慕蘅来开始给江灯年找理由。

  相沉玉沉默片刻:“你先让我想想。这件事江灯年生前也从未提过,你我也不能轻易下定论。何况眼下的当务之急是魔界十二门卷土重来……”他叹了口气,显然应对魔修使他颇为头疼,从前江灯年尚在,震慑魔界,如今江灯年已去,扶风派又作为仙门正道大派,便只剩下他。

  慕蘅来颔首:“行。我先去帮我大哥对付那些魔修。”

  他离去后,相沉玉神情几经变幻,最后沉静下来。

  对慕蘅来的话,他不是完全不信,只是一时难以接受——他确确实实怀疑过薛照微和江灯年之死有关。而且薛照微和江灯年是情人,未必就比薛照微和薛照微是宿敌的结果更好。

  天下人称赞藏雪君剑术高绝,道心至坚,仙门第一人,犹如高山雪不然纤尘,但是相沉玉并不觉得薛照微心性高洁。

  至少,薛照微绝非世人认知中的良善之辈。

  相沉玉闭了闭眼睛。

  他暂且不去想薛照微的事情,又思忖起魔界十二门的魔修袭击仙门弟子之事。

  在这场早有预谋的围剿中,唯有一个人毫发无损——那个拿着慕氏令牌上门的少年,徐图之。

  一众金丹弟子,甚至是像谢宥这样能够在仙门中的年轻一辈中排得上名号的都身负重伤,徐图之一个不过刚刚步入修真界、身后也没有仙门世家可以依靠,却安然无恙地归来。

  想叫相沉玉忽略其中的异状都不可能。

  ………该抽个时间来见一见他。

  江灯年、薛照微。

  剪不断,理还乱。

  或许这世上的缘分本来就是这样纠缠不断、难以割舍。谁又想到世人眼中势同水火的两人,关系其实并非如此,他们也许曾经比世上所有人的关系都要更加紧密。

  长风吹过屋檐下的琉璃八宝灯,灯下悬挂的细小金铃叮当作响,相沉玉走出屋子,春末最后的一片碧桃花瓣从遥远的天际被送来,落入他的掌心。

  一如世上所有飘摇的缘分。

  都和他无关。

  ………………

  薛照微来找凤凰的时候,她正在附在池子边喂鱼,池塘里荷叶亭亭,泛着一层浅浅的灵气,一看便知这些水中花是被人用灵力催开的,金银二色交相辉映的鱼在池水之中游曳。

  他扫了一眼,是仙门诸多典籍中均有过记载的一种食人鱼,性情凶恶,普通的小修士对上这种鱼只有被啃咬沦为盘中餐的下场。但是这种鱼在上古的最后一只凤凰面前,只有乖乖做观赏物的地位,甚至倘若凤凰哪天不开心,想吃掉它们加餐,也只能自动挑上盘子。

  凤凰先开了口:“你是来找我,还是来找我那徒弟的?”

  “在下心中有些疑惑,想恳请凤凰前辈解答。”薛照微谨慎而克制地道。

  凤凰洒了一把鱼食下去,她恍然大悟地一点头:“所以果然是为了他来的,倒也不奇怪。不过我有名字,别把我叫得那么奇怪。”

  “凤凰”是族群名,对着她喊“凤凰前辈”,就好像对人族修士喊“这位人类前辈”一样。

  “……敢问前辈名讳?”

  “你去问我那笨蛋徒弟。”凤凰勾了勾嘴角,回过头来:“我今日心情还算好,可以回答你几个问题,你想问些什么?”

  凤凰的目光温柔慈和,和传闻中让人闻风色变的雪原大妖完全不似一个人,确实印证了她那句心情极好的话。

  薛照微眼眸动了动,波澜在漆黑的瞳眸底一晃而过,如滴水入海,瞬间归于平静。

  “……您唯一的徒弟,到底是是鹤月君江灯年,还是如今的谢归慈?”

  声线轻而冷。

  “对于这个问题,你不是心中早就有答案了么?”凤凰唇边笑意微深,有种意味深长的微妙,“我可从来只有一个徒弟。”

  果然如此。

  心中的猜测此刻终于尘埃落定,被攥紧的心脏也终于被人放开,酸涩的同时又有种释然。

  薛照微怔忪了片刻,才低声道:“多谢前辈告知……我还想知道,他为何如今不记得我?”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他?”凤凰歪了歪头,口吻略带疑惑,“这是你和他之间的事情。既然你那么在乎,为什么不向他亲自寻求答案?”

  “………………”

  凤凰的目光从他紧绷的脸上挪开,又去看池塘里那些游动的鱼。

  原本以为这个不是块朽木,没想到也是。

  真是叫人失望。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提醒一番这块和她徒弟天生一对的朽木。

  “他前两日向我提过,他不想答应这桩婚事。但是他拒绝的原因十分有趣——他不愿意答应的理由是,他觉得你并不喜欢他。”

  “……并非如此。”

  薛照微抬眼,细听他声音有些艰涩。

  “那你应该要告知他。”凤凰叹了口气,低头看水池里凑过来争食的游鱼,伸手给薛照微指了指隐在池塘对面花树林里游戏的少年少女,他们衣着鲜艳亮丽,面容秀美,天真灵动且活泼,他们身上的衣裳皆是最明亮绚丽的羽毛化成的,带着鲜明的鸟族特征。

  鸟族的少年男女。

  薛照微扫了一眼,便不感兴趣地收回了视线。

  世间鲜妍艳色,除却当年惊鸿照影一瞥,再无可入眼。

  凤凰把族里漂亮的少年男女指给他看,当然不是为了叫他欣赏,她微微地笑起来,别有深意:“你看到对岸那些漂亮的孩子了吗?归慈相貌殊艳绝俗,性情也不错,刚来的时候惹得族里许多少年少女芳心暗许,也有想和他结成道侣的。”

  见薛照微的脸色果不其然沉了下来,凤凰勾了勾嘴角,这才慢悠悠地继续道:“不过他从未答应过,说是族里这些虽好,但并非是他情之所钟。你明白他的意思么?藏雪君?”

  谢归慈拒绝旁人都是因为他不爱对方,唯独对薛照微,他拒绝的理由是——薛照微不喜欢他。

  从中原奔赴千里的青年半垂落眼睫,难得出现了片刻的茫然。

  凤凰又转过身去喂她的鱼,不知饥饱的鱼疯狂涌出水面,尾鳍拍打着水波涟漪,飞溅水珠。

  有些人即使从记忆中被抹去,但是在最深的潜意识里始终不曾被忘记。

  世间生灵的爱憎,即使是天道也无法全然操控。

  ………………

  凤凰最后轻声道:“成婚要请中原的宾客吗?”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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