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能收到花环、因为手里端着盛满汤的碗来不及闪避而被套了个猝不及防的谢归慈自然而然地顺手把碗塞到薛照微手上, 才去摸花环上的叶子。

  ——居然是真的,而不是灵力凝结出来的。

  在根本没有植物的北荒冻土上,这样一枚能够在冰雪中自然保持盛开、颜色璀璨艳丽的花环, 价值远远比沈怀之的三百万灵石还要珍贵。

  ——因为是生机、是希望。

  穆图兰雅看见他的表情,不由得也高兴起来:“是族中的孩子从大荒的另一边带回来的花,族中的祭祀用精心挑选的彩色丝线和漂亮的石头装点它们, 花环也是孩子们编成的——所有人都十分感谢您为我们带来了火焰。”

  “带来了漫长冰冷的长夜中的温暖与光芒。”

  谢归慈的指腹轻轻抚过叶片,仍旧能从叶片边缘感受到荒芜之地的寒意。在北荒找到一朵花, 并且将它带回灵蛇族, 需要的心血可想而知。

  “兰雅,你们已经为我找到了剑,而且……火焰并不是我找到的, 我只是代为转交。”

  他用灵蛇族的语言回答。

  皮肤和冰雪一样白的圣女笑起来, 像是北荒里开出来的花枝:“但是确实是您将火焰带给了我们, 愿缇塔兰女神在上,永远保佑您。”

  缇塔兰是灵蛇族传说中的女神、先祖和庇护者, 她人首蛇身,不老不死。

  以女□□义献上祝福, 是灵蛇族最高的诚意。

  圣女说完这些话, 一个年轻的灵蛇族男子就着急地将她叫走了,族内驯养的蛇忽然开始躁动不安, 只有圣女才有能力驯服它们。

  谢归慈这才想起旁边还坐着一个薛照微, 不由得看过去,却见藏雪君垂眼端详着被谢归慈强行塞过来的瓷碗,神情沉静而冷淡, 不知在想什么。

  感知到谢归慈的目光, 薛照微略松开了手指, 将碗递还给他。散发着油脂香气的乳白浓汤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归于平静。

  薛照微什么都没有说。

  这位名动天下、修为深不可测,心思也深不可测的藏雪君,避开了谢归慈投过来的视线。

  ……像是不敢触及什么似的。

  谢归慈挑了挑眉梢,诧异于薛照微好像忘记了穆图兰雅过来前询问的话。不过这对他来说反而是件好事,毕竟要顷刻间编造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也不容易。

  于是他也很自然地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半眯起眼睛,看着面前的人们绕着篝火跳起一种迎面向天空的舞蹈。

  金色的铃铛在跳动的赤红火焰里叮叮当当作响,透明的屏障之外,风雪凛冽,掩盖一切。

  ………………

  相比冰冷荒凉的北荒极地,西洲却繁花似锦。慕蘅来数年未曾归家,被他亲娘卫夫人强行抱头痛哭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抹掉眼泪。

  “我还以为你死在外头了。”

  “没有没有。”慕蘅来连连否认,好不容易安抚了他娘,才得以喘息去见自己的大哥和好友相沉玉。扶风派和西洲城地势上挨得极近,两人出身的家族门派都是仙门里赫赫有名的势力,交情延续数十代,一来二去,相沉玉和慕蘅来也早早相识,关系颇好。

  相沉玉不着痕迹打量他一番,见他没有缺胳膊少腿,才定了定问:“你在北荒秘境里遇到什么事了?竟然耽误了这么久?”

  慕蘅来便把在天镜城发生的事端删其繁精其要说了一番,着重突出他多么可怜沈怀之多么卑鄙无耻。听得相沉玉按住额头:“……你打不过便硬闯别人的地盘,落得什么下场,也怪不了旁人。”

  慕蘅来气呼呼地看他。

  “天镜城的城主知道你真实身份吗?”

  “他肯定不知道。”慕蘅来得意地扬了扬下颌,扬开一把从西洲市面上两块灵石淘回来的山水画折扇,灵力绘就的笔触上,山峦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晨光隐约浮动,马上金光万丈便要跃出,“我当时留了一手,没报真名,告诉他的家族来历也是假的。偌大个中原,百家仙门,难道他还找得到我么?”

  相沉玉点了点头:“既是这样也好。另外我有桩事情同你说——有个孩子手持你昔日赠予鹤月君的那块慕氏令牌,上门来了。”

  慕蘅来一听就知道是谢归慈和他说起过的那个徒弟,他送给江灯年的令牌落在谢归慈手里头,再转赠给他的徒弟也正常,便点点头:“我知道,那孩子现在在何处?我还没有见过呢!”

  “你知道?”相沉玉蹙了蹙眉梢,看过去。慕蘅来眼神乱飞了一瞬,他还记得谢归慈和他提过不要告诉别人在北荒见过他的事情,迟疑片刻,相沉玉便怀疑地投过来目光。慕蘅来灵光一现,想起一桩事来,急急转开话题:“……对了,我在北荒时碰到了魔界十二门的人?”

  “你确定?”

  魔界十二门的事情更重要一些,即使知晓慕三心里有鬼,相沉玉也不再追问。

  逃过一劫,慕蘅来心下松了口气,点点头道:“我肯定是魔界十二门的人。”

  “他们去北荒做什么?”相沉玉沉吟,“西洲城与魔界十二门的交界处也不太安稳……这件事颇为棘手。”他突然看了慕蘅来一眼,“如果事不得已,恐怕还要联系天镜城的城主。”

  慕蘅来:“…………”

  *

  *

  风雪终于停了下来,但是温度却没有因此回升,梧桐枝点燃的火焰依旧热烈,细细密密地迸发出火星。

  弦月高升。

  歌舞散去,灵蛇族的人在围绕着火堆的毡篷里安然入眠,作为贵客,谢归慈和他的“朋友”藏雪君也分到了一顶帐篷。

  不过两人都迟迟没有入睡。

  “穆图兰雅还没有回来。”

  细听下,谢归慈的声音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担忧。在这变幻莫测的北荒荒原上,修为再高深的人也只能体会到自己不过肉.体凡胎的事情,稍有不慎,谢归慈和薛照微这样的顶尖高手都会葬身极地的风雪。

  薛照微闭着眼睛打坐,那柄随身不离的剑此刻安静陈列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你在担心?”

  谢归慈坦然承认:“有一点。”

  “为什么不去看一看?”薛照微睁开了眼睛。

  “因为她是灵蛇一族的圣女,她要保护她的族人,也要得到她的族人的信服。”谢归慈轻声道,“而且如果她没有办法解决的麻烦,必定棘手,她也不想为难我。”

  “你和灵蛇族的圣女交情很好。”

  “难得投缘。”谢归慈微笑了一下,作为一个身负诸多秘密的人,穆图兰雅这样性情更加直白的人确实和他更为投缘。

  他的笑容里透着一抹少见的轻松,薛照微缓慢地又闭上了眼睛。

  ——看起来,对谢归慈来说,这片荒芜的土地反而比繁花似锦的中原仙门让他更自在。

  谢归慈是个有很多秘密的人。

  但是天底下谁没有一点隐秘的、不能为人所知的事情呢?

  他眼前忽然浮现出了那日上渡越山求亲时的场景,渡越山的掌门和长老是副什么样的性情一眼便能看穿,不需要薛照微点头,他们就能把谢归慈打包好双手奉上,如此作态,也难怪这些年来渡越山日渐式微。

  便连谢归慈的那些同门师兄弟,傲慢自负,对他仿佛也不太亲近。

  在这样的宗门里成长,同辈的师兄弟们冷眼相待,师长却只冷漠地作壁上观……谢归慈纵然有一身天赋,也只能藏锋,隐而不发。若是他的天赋实力显露于人前,结果也不会多好,渡越山只会将他敲骨吸髓。

  ……他这么多年,应当过得很不好吧。

  毡篷外,火光渐渐熄灭。

  毡篷之内,谢归慈屈腿支颐坐着,垂落眼睫覆住眼睑,不知在想什么。

  薛照微望着他,心中蓦然升起一点微不足道的、难言的,或许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柔软情绪。

  就像外面的微弱火光。

  很快隐没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没有存稿了的我好悲伤,不过还好这篇文很短,然后明天还是晚九点更新吧(我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