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人是隔壁班的女孩子，留着一个学生头，她旁边坐着几个小姑娘，和她并排挨着，应该是她的同学。
听到她的问题，林芙蕖愣了一下，脑海中突然想起另一个声音。
“你没上过学，不就是文盲……你自己和儿子解释，我这边有事要忙，明天还要演练。再说儿子也没说错，你确实不认识简体字，也不会写硬笔字，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就是新社会的文盲。”
周钱鑫抬起自己的笔记本，指着本子上的一个字，“你说这是什么字？”
那字是“忧”字，林芙蕖一怔，她不认识。
紧接着周钱鑫又指着忧字上面一行的‘台’字，“这是什么？”
繁体和简体有些字是一样的，有些字差的特别多，简体的“忧台”和繁体的“憂臺”就是两种样子。而且单挑出一个字，没有情景、没有长句协助辨认，更认不出来了。
林芙蕖张张嘴，最终没有说出来话。
周钱鑫不耐烦道，“儿子也没说错，你确实不认识字啊。行了，快出去吧，没事别打扰我，把门关上。”
漆黑的夜晚，书房里亮着一盏黄色的白炽灯，周钱鑫伏案急笔，写的认真。林芙蕖看了看柜子上的坐钟，她进门前看过一眼，当时指针指向“八”，现在是“九”，这是林芙蕖今天和周钱鑫相处的第十五分钟，其中还包含着吃早饭的十分钟。
周钱鑫最近很忙，忙得一直在书房睡。林芙蕖想他应该很烦自己吧，话都不愿意和她说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她是一个文盲，连字都不会写，谁会喜欢她呢！
“林同学？林同学？”
说话的小女孩喊了两声，林芙蕖缓过神来，所有女生都关心的看着她，见她醒过神，坐在小女孩旁边的女同学就朝小女孩瞪了过去，嗤了她一声，怪她不会说话。
女孩子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是那个意思。”
林芙蕖忙摆手，“我不是因为你，我是自己走神了。以前都是外婆教我识字，写字。她学的是老式的知识，只认识繁体字，只会写毛笔字。”说到这里，林芙蕖失落地垂下眼眸，语气中带了一点自嘲，“严格说起来，我确实是文盲，很多字我都不认识。”
女孩子:“林同学，你怎么能妄自菲薄呢！你认识繁体字，又会写毛笔字，肯定不是文盲。要是按照你的说法，我们也是文盲了，我们是只会简体字的文盲。”
“就是！”林芙蕖身旁的李莹莹道，“老式的文化多重要啊，我们语文课学古文，背古文，伟人还写了那么多的诗。和你一比，我们才是文盲！我爸还经常要我练毛笔呢，改天你教教我吧。”看書溂
女同学七嘴八舌，询问练毛笔字的事，林芙蕖看着一个个热情善良的姑娘，心中涌出一股暖流。
“可是，你为什么要和你外婆学习呢？”突然有人问道。
林芙蕖将家里的情况大概说了说，没说刘富国的事，只借口身体不好，所以一直没有上学。
“现在身体好了，我就来上学了。”
“哦，我看我就说嘛，林同学穿衣服、说话都不像完全没读过书的样子，原来是这样。”那个“说错话”的女孩子道。
李莹莹:“是吧，我也这样觉得，而且芙蕖同学的衣服特别好看。”
林芙蕖天天换衣服已经好几天了，每天李莹莹都要感叹一次，可惜她花钱大手大脚，没有存款，买不起衣服。
林芙蕖左右转了转身子，显摆了一下衣服的泡泡袖，“我也觉得这件衣服特别好看，尤其是这个袖子，这样蓬起来显得脸特别小。”
女孩子们不明白什么意思，林芙蕖长得好看，本来脸就不大，她们看不出来怎么显脸小了。
“你们看那棵大树……”林芙蕖指着远处挺拔高耸的大树，“这样看，树很高，要是再斜着头，和后面的树一起看，这树就矮了。”
大树斜后面有一棵比它还高的树，正着看，两棵树不搭边，要是微微弯腰，两棵树就在一条直线上。
后面的树比前面的树高一号，两相对比，原来的大树就变成了小树。
“衣服也是一样，你要是觉得你头大脸大，或者肩膀太窄，身体太瘦，只要肩膀嘭起来，和头一对比，问题就解决了。”
林芙蕖用手压住蓬起的袖子，又拉起来，脸还是那张脸，比例确实不一样了。林芙蕖属于比较瘦的人，袖子蓬起来，身板立马变丰满了。
女同学都开始感兴趣了，“你这衣服是自己做的吗？这是怎么做的？”
家里做衣服都是褂子的版型，冬天就是长袖子，夏天袖子剪短，就变成了短袖。除了城里的百货大楼的外来货，很少有新花样。
大家都很好奇，袖子怎么会变蓬的，波浪一样的褶皱是怎么缝的。
“我哪里有这个好手艺，这不是做的，是买的，赶集的时候买的。你们要是喜欢，我帮你们捎一件。”
“这……”
女孩子们和林芙蕖不算熟，用一个文艺的词形容就是听故事的过客，大家不好意思让林芙蕖帮忙带衣服。
“不好意思吧，太麻烦你了。”
“哎呦，有什么麻烦的，都是同学。反正我们农村每天都有集，每周都要赶趟集，买点日用品，顺手的事。”
林芙蕖说的满不在乎，大家也都不客气了，主要是爱美的心打败了羞涩。
“我要一件。”
人群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就像开闸泄洪一样，声浪涌来。
“我也要一件。”
“有没有白色的，我也想要件白色的。”
……
一件又一件，颇有人手一件，把衣服穿成校服的架势。
但小姑娘就是小姑娘，买得起劲，却忘了一个关键问题。
“多少钱一件？”
人群中幽幽冒出一个声音，也不知道是谁说的，打断了沸沸扬扬的要货的声音。
女孩子们一愣，是哦，多少钱一件？
林芙蕖笑眼温柔，就像那些热情的老板娘，“稍微有点贵，八毛钱。”
“是有点贵……”
价钱是一个大杀器，它像是秋日的寒风，冬天的冰雪，春天的倒春寒，它一出场，大家都不说话了。
林芙蕖明白八毛钱不少，外面卖的褂子，这种普通普通的褂子，最贵也就一块钱，这还是在城里卖的。
八毛，还是集市上的衣服，不说她们出不出的起这个钱，第一反应就是不值得。
林芙蕖心中暗叹了一口气，大家还是不重视设计啊，看见一件衣服，只想到它为面料付钱，却不想设计也是心血。
八毛贵吗？比起大部分的黑蓝灰确实贵，但普通的碎花褂子本来就贵。黑蓝灰买五毛，碎花褂子六七毛。林芙蕖的衣服只比那些衣服贵一点点。
她本就想着同学们的消费能力，没有定高价，但还是嫌贵。
林芙蕖想，这衣服要是在百货大楼买，估计就没有人嫌贵了。她本来心里就打鼓，这一试水，心里凉了半截，还是把心思放在钱多多那里吧，别费这个劲儿了。
林芙蕖有点丧气，突然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一块钱落到林芙蕖怀里，“帮我买一件衣服，谢谢。”
本来冷掉的场面更冷，大家都像冻住一样不敢动，齐刷刷地往后躲了躲，不敢靠近来人。
众人散开一个过道，一个高个子的女生站在中间，穿着一件白衬衫，下面是一条军绿色的裤子，脚上配着同样色系的军用胶鞋。她穿的应该也是男式衬衫，就像林芙蕖第一天穿的衬衣。
她身高比林芙蕖高，这样穿比林芙蕖帅气，有一种超模的感觉。
现在流行军装，这样的打扮是流行中的流行，走在时尚尖端了。
“瞿丽，你干什么，谁要帮你带了，把你的臭钱拿回去。”李莹莹生气地将钱砸到瞿丽胸前。
林芙蕖看了看愤怒的李莹莹，心道两个人认识？
瞿丽不屑:“李莹莹，我又不是让你带，你叫什么！”
瞿丽将钱又扔回给林芙蕖，语气变得平和，“给你一块钱，不用找了，两毛钱就当你的跑腿费。”
钱从林芙蕖的肚子上滚落到地上，李莹莹从地上捡起来，朝着瞿丽砸过去，这回砸到瞿丽的嘴角，瞿丽拧眉，看起来砸得不轻。
李莹莹骂道，“你把林芙蕖同学当什么了！两毛钱，你是地主，还是资本家，压榨人民！请你离开，这里不欢迎你。”
林芙蕖奇怪，李莹莹不是无理的人，为什么现在像是炸毛鸡一样，这样攻击瞿丽。
她奇怪时，大家却附和起了李莹莹，“走啊，这里不欢迎你。”
瞿丽环顾四周，瞪了所有人一眼，那凶狠的眼神让大家一哆嗦，不敢再叫嚣了，紧张地看着她。她缓缓地捡起地上的一块钱，然后转身离开。随着她离开，大家也松了一口气。
林芙蕖疑惑:“你们为什么害怕她？”
说到瞿丽，就要说到男女关系。瞿丽就是那种常和男生混在一起的女流氓，对于这种学校的混混，普通学生肯定怕啊！而且这个年代的混乱让这种恐惧加深，那是一种对不定性的恐惧。
而李莹莹对瞿丽愤怒，是因为家仇。她爸和瞿丽爸爸是一个单位的同事，前些年有个去苏联培训的机会，两个爸爸竞选，最后瞿丽爸爸用不正当的手段胜出了，回来以后就成了李莹莹爸爸的领导。可想而知，两人的关系也走到了冰点。
李莹莹的故事是她自己说的，林芙蕖对“不正当手段”存疑，但大家都很相信，实在是因为瞿丽口碑不行，上梁不正下梁歪。
不过说来也奇怪，大家讨厌瞿丽，但又追崇她的打扮，瞿丽一买，好多人都不嫌贵了，反而觉得价格还可以，就和林芙蕖说的，花布褂子一般都是六七毛，这衣服还有设计，贵点也是应该的。
林芙蕖收到二十多件的订单，等着她“代购”呢。
林芙蕖也是尝到了甜头，更加努力当模特，不光每天一件衣服，还去高中部招揽生意。
高中和初中不在一个院子，高中在另一个院子，平常高中学生和初中学生的交集很少。
借着买衣服，林芙蕖认识了好多女同学。能供女孩子上学的家庭，基本上也供着其他孩子上学，好多女孩子都有哥哥姐姐在高中上学。她跟这些女生混熟了，借口陪着她们一起去找兄姐，一来二去，认识一些高中生。
现在衣服少，林芙蕖每次来都换一身衣服，又很好看，很快就被这些高中学姐注意到了，很多高中学姐也找她“代购”。
一季衣服买下来，林芙蕖赚来三十来块，也是大赚了一笔。
不过她频频换衣服，也让大家很奇怪，林芙蕖这么有钱吗？天天穿不同的衣服。
林芙蕖也想过这个问题，想来想去也没有特别好的借口，只能说家里姐妹多，自己爱美，大家经常换着穿。
现在不富裕，家里人又多，经常是姐姐的衣服小了，就给妹妹穿。换衣服穿也是有可能的。
这倒是给林芙蕖敲响了警钟，不能光薅一只羊了，要换点新花样了。
林芙蕖用做衣服剩下的碎布头做了些头绳，发圈，又开始捣鼓头发。
林芙蕖成了一只飞舞的花蝴蝶，天天不同的美丽，吸引了许多男同学的目光。因为男女大防，也不敢正眼看，只敢偷偷打量，比如上厕所的时候，边走边扭着头，透过窗户偷看。
“蹦。”偷看的男同学没有看路，撞上了金老师。
“走路要看前面！”金老师训道。
“我知道了，老师。”说完男同学抱着头心虚地跑了。
金老师看向男同学望去的方向，疑惑他在看什么？正好看到林芙蕖的背影。
刹那间，金老师的冬瓜脸就变成了窝瓜脸，植物大战僵尸里的窝瓜，五官皱在一起，脸上都是生气。
现在在上自习课，大家都在写作业，金老师走到林芙蕖身边，朝她道，“你出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