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白炽灯泡闪了一下，灭了又在霎那间亮起，透明的玻璃灯罩积了一层黑灰，里面是灯烧的，外面的是灰尘，灯变得更不亮了。昏黄的灯光下刘富国皱纹丛生的脸更加苍老，老四抬头看了一眼，又慌张地低下头，刘富国的眼睛里仿佛有火烫着他羞愧不已。
老四嘴唇蠕动，一个“好”字就在嘴边，父亲说得挺对，苦什么不能苦孩子，钱还能挣，“我……”
老四刚想说话，突然大腿上传来一阵疼痛，他打眼一看，老婆的手正放在他的腿上。他朝老婆看过去，老婆正在哄孩子，一个眼风没给他。但大腿上疼痛又多了几分，他愧疚的心也平静了几分。
老四：“我也去借借看，但丑话说在前头，能不能借到我不知道。”
刘富国脸上露出喜色，连忙点头，“你先去借借，借借看。”
林芙蕖微微侧头朝四舅舅看去，四舅舅弓着腰，背影有些颓废，上辈子四舅舅不忍心老父亲为难，直接答应了，这回怎么变了？
这场要钱大会算是有个结果，刘富国挺高兴，毕竟这么多钱，刘富国不强求一次能成。但刘兰娟心里却有些七上八下，觉得这钱老四不一定能给，不由的有些生老四的气，要点钱跟要他的命似的。
刘兰娟的火不能朝老四撒，转投到林芙蕖身上，看她伶牙俐齿的样子也不像有病的，病好了就赶快去干活。
林芙蕖也不意外，自己不听话反抗了一下，刘兰娟肯定会找回来。“明天不行，常用的药没有了，我要去城里买点。”
林芙蕖是个病秧子，三天两头的头疼脑热，必须常备着药。
刘兰娟皱起眉头，“又没了？你把药当饭吃！后天，后天去做饭。”
林芙蕖点点头，“没事我走了。”
刘兰娟嫌弃地摆摆手，林芙蕖转身离开。
院子里静悄悄的，东西厢房都拉着窗帘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林芙蕖朝四舅舅的房间望了一眼，窗帘拉着严严实实，只能看到四舅妈抱着孩子的影子来来回回，应该是在哄孩子睡觉。
为什么会改变呢？
林芙蕖若有所思地走到院门口，突然一个身影从门后面窜出来，林芙蕖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刘槐花抱着手阴森森地盯着她，“我奶奶找你干什么？”
林芙蕖看着她，“让我后天做饭。”
刘槐花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那笑容要多开心有多开心，像是中了五百万，“后天早点起，别晚了，要是晚了我敲锣打鼓叫醒你。小姐的身子丫头的命，有些人别以为身体不好就有特权，病好了还是干活的命。”
林芙蕖笑了，“你是说你吗，一直干活的命。”
林芙蕖还有生病休息的时候，刘槐花壮得像头牛，从长大能干活以后就没生过病，也从来没有休息过。刘槐花想生病偷懒，洗了几天冷水澡连感冒都没感冒。
“你！”刘槐花咬牙切齿，气得跳脚。
林芙蕖莞尔一笑，上辈子她也气得想咬刘槐花一口，现在再看觉得她也挺可怜的，她谁都不敢得罪，只能拿着自己撒气。
“你为什么要找我的事呢？我没惹过你，也没碍着你的路，我在这个家里过着还不如你。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盯着我？其实你更应该盯着刘毅明吧，他都要掏空你家的钱去读书了。我生病可没有花一分你们的钱。”
刘槐花被林芙蕖弄的有点蒙，她俩要不然就是吵，要不然就是林芙蕖默不作声，林芙蕖突然和颜悦色的说了这么多话，让她转不过弯来。但刘槐花本能的觉得林芙蕖没安好心。
刘槐花防备地看着林芙蕖，“你想干什么？挑拨我和刘毅明的关系？”
林芙蕖笑了笑，心底暗叹，刘毅明和你有什么关系？刘毅明根本看不起他们这些乡下兄弟，每次回家像只趾高气扬的公鸡，谁都不理。
“你要是这么想就这么想吧。疑惑解决了，麻烦你让让，我要回家了。”林芙蕖从刘槐花身边绕过，留下刘槐花懵逼。
林芙蕖回到屋里，小舅舅正看着林家俊睡觉，林芙蕖将明天要去城里的事告诉了小舅舅，小舅舅从兜里掏出三块钱，他身上没带多少钱只有这些，他立马回屋里去拿，又给了林芙蕖七块。
十块钱已经是一笔巨款了。
小舅舅和外婆没什么钱，他们的钱都给自己看病了，所以刚才刘富国没有朝小舅舅要钱，因为他知道小儿子没有钱。不过话说回来，外公的脸皮真够厚的，也好意思说家里拿钱给自己治病。
林芙蕖没跟小舅舅客气，这钱她不拿说不定也会被刘富国收刮了，填进刘毅明的肚子里。
“要不要我陪你去？”小舅舅道。
“不用了，我自己去村口搭车就好了，你还要请假，太麻烦了。”
村口每天都有拖拉机去镇上，她从镇上坐车去阳城，一天就能回来。她不在外面过夜，也不用小舅舅跟着。
小舅舅也不强求，林芙蕖之前也一个人去过城里，农村的孩子早当家，十三岁的林芙蕖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
第二天，林芙蕖吃完早饭就出门了，老四拿着毛巾也要出门，老四媳妇叫住了他，“你去借钱的时候多借一些，家里要一两百，你就直接借两百。”
老四以为媳妇昨天就要和自己说钱的事，结果媳妇什么都没说，只是哄孩子睡觉。早上虽然说话了，但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啊，借这么多钱？他们也不富裕，哪里能拿出这么多钱？”
“就是让他们都不借给你，你还真想拿钱给刘毅明上学。刘毅明又不是孤儿，这事让他爸妈操心去。你是有儿有女的人，你要为你的孩子多想想。”
老四媳妇为人冷情，声音也带着一份冷意，这时候说起夫妻的私房话也是冷静自持，像是在给学生上课的老师。
但即使这样老四依旧很开心，媳妇从来没有跟自己说过这么多话，而且都是为了自己，为了他们这个家的知心话。
老四笑得像个傻子，“诶，好。媳妇你是不是担心我们康康的将来？你放心我一定会把钱都给康康，让他也去城里上学。”
老四媳妇垂下眼，“康康还小，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老四一把抱住媳妇，身子贴着身子紧紧地搂着她，老四媳妇不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触，挣扎开道：“去上工吧。”
市公安局。
阳城的市公安局是民国初年建的老洋楼，原来是银行，抗日战争时期银行倒闭，这楼让日本人用过一阵，建国后改成了公安局。
三层小楼完全是按照西方古典主义建筑建造的，入口是几层台阶，台阶的之上是爱欧尼亚双柱门，楼顶还有一个突出的圆顶，从远处看，这三层小楼格外的气势恢弘。
刚过春节，楼里贴着福字，挂着大红灯笼。一进门一个硕大的福字贴在楼梯的一楼半的平台上，把欧式的圆顶窗户遮挡着严严实实。
中西方结合格外怪异，陆绍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旁边门头的看门大爷正在看报纸，一听到脚步声，眼睛瞬间朝门口望去，一见是陆绍，眉头又皱起来，嫌弃的哟，连忙去关门。
老头是民兵出身，以前可是修工事的，号称是挖土都能挖过子弹的快手，他蜻蜓一点水就越到了大门口，“啪”，大门被从外面打开，陆绍笑咪咪地站在门口。
“阿公过年好啊！”
老头整理了一下衣服，严肃道：“你怎么又来了？我告诉你孙队长没上班，上班也不会见你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阿公别逗我了，孙队长这么勤勤恳恳的领导怎么可能不上班！麻烦你上去和孙队长说一声，过年了，我就是给孙队长送点年礼。”
陆绍手里提着三盒点心，两条用牛皮纸包起来的东西，看不见样子但闻着一股浓浓的腊肉味。
“全记的腊鸭，供销社的洋蛋糕，您拿回去尝尝，排队都买不到呢。”陆绍拿了一盒点心和一条腊肉给老头。
这确实是好东西，有钱有票才能买，而这票又不是一般单位能发的。老头嘴馋，什么都不喜，就爱吃美食，但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老头不敢拿。
老头转过身，拿起角落里放着的浇花喷壶，假模假样地浇起花，“你不用贿赂我，我就是看大门的。你说你也是，我在公安局二十年就没见过你这样的，抓了你又把你放了，你不赶紧躲着远远的，天天往局里跑。老鼠还要给猫当小弟啊！”
老头说得有趣，把陆绍都给逗乐了，“瞧你说的，我没有其他目的就是想谢谢孙队长，麻烦阿公帮我跑一趟把东西送过去，我不上去也不见人，行不行？”
他就是干得跑腿的活，跑一趟倒是没什么……老头瞄了那腊肉一眼，陆绍抢过老头手里的水壶，“我帮你浇。”
“用你帮我浇！”老头和陆绍来回抢了两下，水壶最终还是到了陆绍手里。
“你会浇吗？根别给我浇，叶上喷喷就行。”
“放心，一定照顾好。”
老头拿过腊鸭和洋蛋糕，又叮嘱了一下，上了楼去。
阳城的冬天不冷，过年的时候常有花开放，老头不知道养的什么花，开了几朵娇艳的红花，巍巍颤颤地立在枝头。一米阳光透过长长的欧式玻璃窗照进来，灿烂而温暖的阳光给万物留下一层绒光。
陆绍刚给高大的盆栽树浇了点水，那宽大的绿叶也许不满他浇的太少，一滴水珠落到了他的眼角，陆绍挤了下眼，水珠顺着他如刀削般光洁的下巴，沉入身躯。
冰冷的水珠有点凉，陆绍觉得有人在挠自己的痒，不禁笑了。
很好看，看得林芙蕖都愣住了。她一进门就看见了一个干净帅气的少年在浇花，阳光在他身上洒下一层光。林芙蕖想起了迪士尼的王子，与森林相伴，他一笑万物复苏，心中只见温暖美好。
“你好，请问我想报警应该去哪里？”林芙蕖问。
陆绍听见声音愣了一下，一转头，果然是林芙蕖，她胖了，比那天晚上有了些人气。可能走的急，脸蛋红红的，鼻下冒出一层细汗。
“你好？”林芙蕖又叫了一声发愣的陆绍。
陆绍回过神，走到林芙蕖面前，“你要报什么案？”
两人之前隔着一个书桌的距离，林芙蕖没有回话，先上下打量了一下陆绍。
陆绍心中的弦紧了一下，认出自己来了？林家俊说她从没提起过自己，应该是不记得那天晚上的事了。
林芙蕖没有认出陆绍，而是在打量陆绍的衣服，他穿了一身黑色的中山装，是这个年代最常见的四兜样式。他穿着有些大，肩膀能撑起来，但肚子上明显肥了一圈，应该是家里长辈的衣服。
林芙蕖最讨厌中山装了，老气，上了年纪的人穿还好，显得稳重。但年纪轻轻的少年穿真是毁脸。
上辈子孩子都大了，林芙蕖也空闲了，她最喜欢的就是研究时尚，怎么护肤啊，怎么穿搭好看，什么发型修饰脸型……用女儿的话说，自己是在研究美学。
这身老气横秋的衣服影响了帅气小哥哥的颜值，让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我要报警，有人诈骗！”林芙蕖道。
刘富国昨天刚说了刘毅明上学的事，林芙蕖也不可能把上辈子还没发生的事往外说，所以陆绍不知道刘毅明的事。
林家姐弟没有钱，又常在村子里，不可能被人骗钱，难道是……
陆绍皱着眉头，打量着她，看她身上有没有伤。
林芙蕖怎么也是活过一辈子的人了，还是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话外之音。脸蛋微红，拢了拢耳边的碎发，“骗钱！”
陆绍囧然，“你稍等一下，我一会儿带你去找领导。”
这时门卫老头从楼上下来，身后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皮肤黝黑，个不高，但身材壮实，一看就是练过的。
男人一见陆绍就把手里提着腊肉蛋糕扔给他，“你的礼，少来这套，我不收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