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七月比现在还要热些,当大火星西沉,终于逐渐消失于夜幕,天气才开始转凉。
夜风呼过山林,携带着微微的湿气与久违的凉爽,山林里却安静得过分。
鸟儿不鸣,蝉儿不噪。
它们在等待这场甘霖滋润,不过,雨水于它们而言,还是太危险了,所以它们都选择了早早归家,静静等待。
天边响过第一道惊雷,闪电割裂天空,豆大的雨点从天上落下,穿过一层层叶片,融入干热的土壤。
当大家都沉浸在雨水的欢愉中时,暗沉的天空又被劈出一道狭长的裂缝,一直延伸到地表。
一棵参天的柏树被击倒,带着点点火光,逐渐蔓延开来。
它们开始感受到火焰的灼热,顾不得瓢泼的大雨,仓皇往山外逃去。
一只白狐,睡在自己的洞窟中,被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声音吵醒,心中烦躁。
是什么东西这样欠收拾,敢在姑奶奶门前闹事吵她睡觉,不知道要下雨了吗,都各回各家去,有多远滚多远。
它心里这样想着,做出一副狰狞模样,结果出了巢穴一看,鹿儿鸟儿都在仓皇出逃,不远处火光冲天。
它立马就反应了过来,扭头就加入了逃窜的行列。
我的乖乖,难怪今天心里老是不安定,还以为是热的,原来是有这么一劫。本来以为老天旱了这么久,终于肯送点滋润了,哪里想送得这么火热。山火可不是闹着玩的,不烧秃一座山头哪里能灭,一个搞不好,大家都得被烤熟了……
它还有闲情乱想,不料明明离自己还有好一段距离的火焰突然加速向周围扩张。一根火舌舔了一下它,它顿时感觉四肢百骸都要被融化了,一个激灵,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一口气跑到了最前列。
它只知道拼命往前跑,不要停。
它趟过一条河流,终于跑到了山下,但是它还在往前跑,它怕停下来就会被大火追上,葬身火海。
它的步子却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倒到地上。
它跑了一晚上,力气都用光了,身上都是湿的,很冷,也很饿。
它觉得,它可能等不到早晨的太阳了。
它会冷死在这里,饿死在这里,暴尸十日,然后融进土壤。
所以它拼了命跑到这里,逃过了山火,最终还是难逃一死吗?
难道是它犯了什么错,触犯了老天,才会给它降下这样的劫难?
可是它从来只是好好修炼,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除了偶尔打打架,欺负欺负小妖怪,从它们手里抢过吃的,使役过它们。
难道现在的世道变严格了,连这样的行为也不容于世了?
它心里向天默默发誓,如果这次能活过去,它以后一定一定潜心修炼,不再做以大欺小的事了,还要日行一善……
不等它再丰富一下自己的誓言,它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首先映入它眼帘的是一阵橘黄色的火光。
它吓得连忙往后退了好几步,觉得自己实在太惨了,死了还逃不掉火灾这种事,难道是入了火炎地狱?
定睛一看,却只是一个火盆。
这里也不是自己死的荒郊野外,是一处凡人居住的屋舍。
或者……是仙人的居处?
自己运气是不是有点太好了,死了还有仙人提携?
它开心得原地绕圈圈。
突然,门被推开。
骤然刺进来的亮光让它睁不开眼睛,它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背光而立的影子,缓步向它走来,长长的衣角堪堪离地两寸,随着他的步子摇曳,像水面上激起的白色浪花。
随着他走近,它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面如冠玉,瞳如点漆,一袭白衣好似神仙中人。
可也只是好似。
来者……只是个凡人,修仙的凡人。
它高兴得太早了,就它这种小妖怪,哪个仙人会这么无聊提携。
它蔫下头,缩成一个饼,心里安慰自己至少还活着。
站在它面前的道士蹲下,雪白的衣裳散在石青色的地砖上,仿若莲开,优雅好看。
他摸了摸它的后颈,笑着说:“竟然活过来了。”
虽然声音温润好听,不过吐出来的话却不怎么让它顺心。他这是什么意思,希望它死吗?
他把手里盛着米饭的六瓣葵花青碗摆到它面前,说:“醒了就吃点东西吧。”
它起身,凑近闻了闻,寡淡无味。若是平时,它绝对不会吃这种东西,不过现在它肚子里空空如也,也没什么好挑的了。
见它进食如常,他觉得它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会心一笑,怕它噎着,起身给它倒了一大碗水。
可它实在是太饿了,只知道吃,根本没空喝水。
“你是哪家走丢的狗啊?”他问。
它一顿,停下了吃东西的动作。
他脑子是有病吗,狐狸和狗分不清?它明明是只貌美的白狐,只要暂时它法力尽失。
它“嗷”了一声,以示抗议。
可他似乎没有听出这个叫声与他平时听到的狗吠是不一样的,以为它答应了一声,笑着又摸了摸它的头,说:“好,我等下就送你回家,你慢慢吃。”说完,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
它想,他大概是傻子吧,低头继续吃饭。
餍足之后,它凑到那碗水边想喝口水解渴,却看见水面上印出一个灰不溜秋的影子。
它左看右看,摇了摇头,水里的影子也跟着它摇了摇头。
最后它不得不承认,水里那个精神萎靡、耷拉着耳朵的,是自己。
它一身雪白的皮毛被火燎得差不多了,黑不拉几的,一脸颓丧。
难怪那个傻子会把它认成狗,这哪里还有貌美如花狐狸精的样子,整个就是一条丧家之犬。
这个样子,还不如死了算了。
它眼角含泪,准备一头撞死,最后想想,也只是毛被燎了而已,过一段时间就会长出来的,它和那个傻子又不认识,被他看到自己这副丑样子也没什么关系,等它毛长出来了,又是貌美如花的狐狸精,还是活着比较重要。
嗯……又不想死了。
吃饱喝足,睡意便来了。它刚趴下准备好好睡一觉,那个傻子又来了。
他伸开手想要抱它,它轻轻一躲,不愿意让他抱。
他一口与它商量的语气,“乖,我送你回家。”
可它根本就不是凡人村庄里走丢的狗,它的家已经毁于山火。
它才不要跟着他去凡人的村庄,万一哪个凡人跑出来冒领,结果把它带回去炖了,那它找谁哭去。他这么蠢,肯定被人骗了也不知道。
想到自己可能会被炖成一锅汤,它滑溜溜地跑到床底下。
他趴在地上,伸长了手想把它掏出来,却怎么也够不着它,最后不得不放弃。
见他起身离开,它继续刚才的休息,在床底下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
它是被饿醒的。
它要去找点吃的。
它从床底下爬出来,走出房门一看,才知这是一处隐在竹林深处的所在。四境无人,悄怆幽邃,昏黄的日光被层层竹叶滤过,斑斑点点地洒地上,风轻轻吹过,有枯黄的竹叶轻轻落下。
它知道,这是凡人的恶趣味,喜欢把自己的住处建在幽深静谧的地方,以突显自己的高雅情趣,跟他穿一身白一个道理。
它找到了小厨房,上下倒腾,也没找到半点能吃的东西。
出去抓只兔子?
不,它现在这个样子一点也不适合出去,还是等那个傻子回来吧。
它以为他日落之前会回来的,没想到天都黑透了,也没看见他的人影。
它饿得前胸贴后背,觉得等他回来有点不现实,还是自力更生比较靠谱。
正准备出门猎食,它转头就撞上了个什么东西,眼前一层层全是白花花的衣料。
它揉了揉鼻子,抬头看见那个傻子终于回来了。
他蹲下对它说:“我今天走遍了山下的村子,他们都说不曾丢狗。”
嗯,那些村民还算诚实,没有撒谎。
他叹口气,说:“那只能我暂时养着你了,你可要听话一些。”
这些都再说,它冲他嗷嗷叫了几声,示意自己饿坏了。
他似乎明白了它的意思,却摇摇头,说:“过时不食。”
它没有听懂。
他十分耐心地解释,“现在已经过了吃饭的时候了,不能再吃了。”
它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
它又不是人,为什么要遵守人的规矩,他自己吃得饱饱的来劝它这个饥肠辘辘的是不是太没有说服力了,他到底有没有想过它才刚从鬼门关走一趟。
还说什么要养它,按他这个养法,乌龟都会被他养死。
果然人都是坏的。
它从他身边绕过去,准备继续自己的猎食计划,却被他掐住了后颈。
他把它拉回来,笑着说:“骗你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包子。
他这个人老坏,这样逗它。
但看在他出去了一个下午还不忘给它带东西吃的份上,它勉强原谅他好了。
毕竟热包子不好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