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岛,是我。
抱歉,这一次我不知道该如何自我介绍。
但如果将来你是自己一个人看到了这封信,就代表我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这封信是由谁交到你手里,但不管是谁你都不要往下看,合上它并立刻烧毁。
就听我一次话吧,权当做完成我的遗愿。
如果有我陪在你身边,可以继续往下读。
-1-
今天天气好吗?
我们的风信子有没有开花?
卖姜饼糖的阿婆这个月有寄糖给你吗?
去羚角里吃叉烧面时有吃到喜欢的沙姜吗?
是不是问题有些多了。
对不起,我又在习惯性地转移话题了。
七年太久了,我对你隐瞒太多,遮掩太多,多到已经忘记该怎么坦诚地和你说话,每次开口前都要做很多无谓的铺垫。
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有疑问:我是谁?阿勒到底是生是死?我这么多年在筹划什么?
接下来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答案。
在此之前,先答应我不要哭好吗?
我真的受不住你哪怕一滴眼泪。
如你所想,时间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是一个很短又很难忘的故事。
2017年7月,你大学毕业来到贝尔蒙特过暑假,骑的第一匹小马是两岁的阿尔登,全身枣红,额头有一个白色圆点,就像一只眼睛,你给它起名叫二郎。
因为贪玩,你骑着它偷偷闯入马队,失足坠马,被马队队长救下。
事后他没听你解释,直接在你背上抽了一缏,害得你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但你是个明事理的小孩儿,并没有因为那一缏就讨厌他,反而三天两头往马队跑,躲在角落里偷偷看他喂马,看他表演。
你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小队长,你看起来年纪好小啊,就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吗,真是厉害,是不是吃了很多苦啊。
那是他第一次被人真心实意地关心,第一次有人看着他手心的茧难过地抿起嘴巴。
但他不善言辞,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表达感谢,又怕自己嘴笨,让你觉得无聊,以后再不来看他。
是的,在你躲在木桩后偷偷看着他的时候,他也一直在紧张地偷看你。
你一定不知道你踮起脚来探头探脑的样子就像一只好奇的小鸟。
太阳很大,你被晒得出了很多汗,鼻尖上一层小雀斑泡在汗水里,亮晶晶的。
他每天晚上的保留节目就是凭借白天的记忆数你鼻尖上有几颗雀斑,第二天见到你再核对答案。
所以每晚入睡前他的心脏都会忐忑地高悬起来:那只小鸟明天还会来吗?如果会的话,我要去个阴凉的地方练箭,不让他再被晒。
结果就是你每天都风雨无阻,如约而至,后面又心血来潮地说要加入马队,可是他听到后却黑下脸,什么都没说骑上马就走了。
你以为他生气了,其实没有。
他只是心跳得太厉害,要躲起来冷静一下。
你那么好,没有人会不喜欢。
但他也会担心,一个来自大城市的小少爷怎么适应得了枯燥的草原生活呢?
你不属于这里,就没必要在这里种下牵绊。
于是他在教你骑射时故意刁难你,想让你知难而退,回到自己该回的地方。
可你并没有被困难打倒。
你坚韧顽强又古灵精怪,那么小的脑袋怎么就会冒出这么多让人啼笑皆非的想法呢?你总是让他窘迫无措,又不受控地被你吸引。
你假装中暑一头倒进他怀里时, 那一个瞬间他闻到了很多很多种花香,感觉嘴巴里被塞了好多好多的甜味的糖,像是草原上所有的花都开了,每一朵花都围绕着他。
你太美好了,你是他见过的每一朵花。
-2-
在你之前,他已经听过数不清的情话。
每年来到草原的游客都不遗余力地向他表达着爱慕,即便他们连他的全名都不屑打听。
他们的花样层出不穷,有人直白,有人含蓄,有人说海誓山盟,有人发誓至死不渝,甚至有的直接拿出一张卡要包下他。
可他从没相信过任何一个人的承诺。
他虽然没谈过恋爱,但知道爱是珍惜,是惴惴不安,是小心翼翼,就像他如何爱你。
而他透过那些人的眼睛只能看到对一个新鲜物件儿的好奇,仿佛他是一颗胜利的果实,摘下来就能向人炫耀自己的厉害。
只有你不同。
小岛,你看向他的眼神总是充满疼惜。
“我是什么很让人心疼的可怜人吗?”——那是他每次和你对视时都在心里反思的事。
后来他才明白,原来爱就是疼惜,是见不得喜欢的人受委屈。
一年一度的草原迎风节,整个贝尔蒙特都会挂上彩旗经幡。
五颜六色的小旗子绑在一根根长绳上,悬挂在两座高山之间。
每家每户都会得到一面独属于他们的彩旗,他们在上面写下家人的名字,画上经文鸟兽,每次风吹幡动,就代表一次祈愿。
有的人家几代同堂,七八个名字都要写在上面,满满登登地挤在一起,迎着风飘动起来时会发出飒飒的声音,那是他最羡慕的事。
因为他没有彩旗。
他是被丢在贝尔蒙特的孤儿,并不属于这片土地,不仅眼睛的颜色很怪,还学不会草原人说话的口音。
所以他们虽然容纳他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但同时也默认他并不扎根于这里。
每年草原迎风节,他都会下意识回避。
或者自己给自己做一面小点的彩旗,找座没人的山偷偷挂一会儿。
但那年不一样,你抓着他的手,红着眼睛问他:为什么这么多的旗,都没有你一面。
他告诉你这是这里的规矩。
然后你第一次当着他的面说脏话,你指着彩旗山大骂:狗屁的规矩,他们是在欺负你!
他觉得这种说法不对。
他个子很高,和草原人一样健壮,又是贝尔蒙特最优秀的猎手,怎么可能会有人能“欺负”他?
但他并来得及反驳你什么,因为你那天哭得太伤心了。
你低着个脑袋,趴在他怀里,哭得整个人都抽抽儿起来,眼泪比湖水还要多,一大片一大片地往他脖子里淌,明明是和你毫不相干的事,可你却替他委屈成了这样。
那画面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小岛,你哭的时候,他的心里在下雨。
-3-
迎风节当天一整天,你都陪在他身边,不停搞怪卖乖,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知道你是不想他伤心,但其实他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敏感脆弱。
他自己一个人生活多年,早已深谙与孤独共处的绝技,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无所谓有没有家人陪伴。
可你却让他知道,习惯不是不伤心的理由。
你终于学会骑射的那天,神神秘秘地约他上彩旗山。
那天山风很大,阳光正好。
你从山的另一头,策马狂奔向他跑来,手中举着一面比风筝还大的彩旗经幡。
黄色的风马旗被呼啸的山风吹向天空,你站在马上,像他教你的那样,把那面旗射向彩旗山顶,飘在所有经幡之上。
风一吹,彩旗飘扬。
你把你的名字在旗面上写了十几遍,圈成一个圈,把他的名字圈在里面。
那是他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满满登登的彩旗。
你说:这样风再吹起来,就有它为你祈愿。我也会为你祈愿,每时每刻,成千上万遍。
小岛,你在他的世界里是闪闪发着光的。
在贝尔蒙特,只有年纪小的伽伽们才需要被保护起来,被疼惜关爱。
但在你心里,他才是最需要被疼惜的那个。
你给了他太多太多的第一次。
第一面彩旗、第一株风信子、第一座不是蒙古包的房子,还有第一个家。
虽然那座房子到最后也没有盖成,彩旗慢慢褪色,花也早已枯萎,但七年前的那个夏天,依旧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是这些过往支撑着他,追随你至今。
-4-
故事讲完了。
感觉写了很久,但只不过几个月的时间。
里面有很多连你都不知道的细节,我想我已经不用任何证据来证明我的身份。
但你一定会怨我。
既然我就是阿勒,为什么七年过去了都不对你坦白?让你一直陷在痛苦中不可脱身。
真的很抱歉,小岛。
这是我唯一无能为力的事。
我同样厌恶自己的伪装,痛恨自己在你面前的所有隐瞒,每当你就差一点点就发现真相又被我卑鄙地遮掩过去时,你无助又茫然的眼神都让我心痛。
我很想把你抱进怀里,向你坦白一切,告诉你万事有我,告诉你不用再孤身一人。
可是不行。
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无法破解的死局。
当年你离开之后,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我没有联系外界的渠道,不知道曼约顿在地图上的哪个角,辗转数日终于托人给我找来一份你的城市的报纸。
报纸的头版头条印的就是你在你的签约仪式落成当天,被人一脚踹到台下。
那个瞬间,我真的很恨我自己。
恨我无能为力,恨我不思进取,恨我二十年来懒惰无知,偏安一隅,只知道躲在草原上无为度日,却从没想过我的身份与你相差如云泥,我根本没有资格站在你身边。
如果我是个稍微有点担当的男人,都不该让你一个人去面对这些。
所以我出发前往曼约顿,想和你并肩作战。
但是路上出了意外。
你的仇家找到我,想要用我胁迫你就犯,我万不愿意成为你的拖累,选择跳下山崖。
小岛,不要哭,你无需为我自责。
事发时你年纪太小,能做到那样已经非常不错,反而是我差劲太多,没能帮你什么。
意外之后,我的脸被烧毁,声带病变,身体多处永久性损伤,所以那一年我都在治病和想办法恢复一个正常人的容貌。
各中细节枯燥冗长,不再赘述。
之后我和陆凛发现守船这个行当虽然危险但有利可图,就在海上做起守船的黑工。
那段日子过得艰难,记不清多少次九死一生,更记不清我手上沾了多少人命。
自小贝尔蒙特的老额吉就告诫我要敬畏生灵,善待生命。我没有亲人,获得的每一口食物都来自天地布施,自然也要反哺这片草原,尽我所能保护每一个猎手和牧民。
可那段时间我的手上却沾满鲜血,太厚太厚的一层,血腥味怎么都洗刷不掉。
我知道海盗穷凶极恶,杀了他们是为民除害,是在做好事,但我也知道这只是我安慰自己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我的出发点并不纯粹,我在用人命挣前程,提供保护的前提是他们能给我带来利益。
从我计划这样做开始,我就明白我这一生注定会是个不得好死的结局。
草原不会再接纳我,老额吉更不会原谅我,他们不会容许我玷污贝尔蒙特的一寸土地,我死后灵魂除了地狱可能再无处栖息。
我很害怕。
小岛,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段时间我总是翻来覆去地做同样一个噩梦,梦到白天死在我箭下的海盗来找我寻仇,他们浑身是血趴在我身上,质问我有什么资格拿他们的命去换名利。
我无话可说,只能沉默。
有时也会哭,好几次我被噩梦惊醒看着黑沉沉的船舱时都会自我厌恶到极点。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具行尸走肉,杀人如麻的刽子手,我闻着我身上全都是臭烘烘的血味,鬃狗看到都会恶心地逃走。
我不敢照镜子,不敢说话,不敢看到我现在的脸听到我现在的声音。
我害怕变成霍深。
可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我必须收起这些懦弱的想法,一步一步往更高处爬,尽管偶尔还是会忍不住想:我的脸和声音都变了,如果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会有人知道我是谁吗?会有人把我收敛起来带给你吗?
除了你那儿,我不知道我死后还能去哪里。
当然,我永远都得不到这些问题的答案。
于是我把曾经给你做的月亮箭带在身上,假装那是你留给我的护身符,箭柄的小月亮贴着我的心脏,就像你把手护在我心口。
那时我并没想向你隐藏身份,所以有船长提出要把我箭上的月亮做成徽章挂在船上来警告海盗时,我并没有制止。
我偷偷地期待着有一天能与你重逢。
枫岛有那么多片海,每片海上都有成百上千条船,总有一条船会带着我的小月亮经过曼约顿的渡口,在不经意间被你看到。
那时你会想起我吗?
会认出我吗?会来找我吗?
我每天都在期待你能上到我的船上,但我想如果你真找来,我也没有脸和你见面。
因为我还远不够格。
分手那天的场景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你流了很多泪,说了很多话。
你说你爸妈出事了,沈家现在只剩你。
你说曼约顿吃人,禁锢你的圈子水太深,而我这样一无所有的愣头青闯进去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你护不住自己,更护不住我。
总而言之一句话,小岛,你爱我,但知道我没用。这远比你不爱我还要让我更疼。
我才知道原来一无所有的人连说爱都不配。
-5-
资本在你的城市里可以只手遮天,视人命为草芥,这与我自幼的信仰背道而驰。
我厌恶那样的行为,它们让我感到恶心和愤怒,但是最终,我却变成了他们的同类。
我没你那么聪明,我愚笨木讷不知变通,这一路走得吃力且缓慢,耽误了太多时间。
我用了三年,才把自己完完全全变成霍深,抹除掉所有无能的过去,带着自以为足够强大的“资本”来到曼约顿。
我想,我终于有资格和你并肩了。
我能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管前路上埋伏着多少困难,都有能力和你一起分担。
我很紧张,也很期待。
我要怎么告诉你我就是阿勒呢?
你还会记得我吗?
还会爱着我吗?
看到我时会冲过来给我一个和从前一样的拥抱吗?还是会摸着我满身的疤伤心落泪呢?
可这些担心都没落地就变成了多余的。
我在你的生日宴会上看到了一张脸,现在你应该知道那是谁了,查理·威尔。
七年前就是他把我从车里拽出来,命令手下挖掉我的眼睛。
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和你相认了。
相比于我,他才是真正的只手遮天,即便我再在曼约顿打拼十年,都无法与他抗衡。
只要他活着一天,你就要痛苦一天,永远别想为你父母报仇,为沈家讨回公道。
于是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疯狂的计划。
计划内容你现在应该知道了,由于我的无能,它进行了整整三年。
查理记得我的眼睛,你身边的内鬼也在伺机而动,一旦被他们知道我的身份、我们的关系,那等着我们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我不能和你相认。
我走错一步都会万劫不复。
我只能隐在暗处,确保每一颗炸弹都在恰当的时机引爆。
等到所有事情尘埃落定的那天,如果我侥幸活下来,这封信会由我亲手送到你手上。
到时候云开雨霁,你读来不会太难过。
如果,我死了。
这封信就不必再出现。
你也没必要知道我究竟是谁。
因为我明白,你无法承受两次阿勒因你而死的伤痛,那会让你彻底崩溃,痛不欲生。
你已经过了七年行尸走肉的生活,我不想你的下半生继续背负着痛苦。
所以霍深只能是霍深。
在我猎杀掉埋伏在你身边的所有野兽之前,他绝对不能变回阿勒。
反之如果我被野兽咬死,他也没有再变回阿勒的必要,他做的一切也该随他一起埋葬。
说到这里,也许你会怪我。
怪我自以为是,独断专行,打着为你好的旗号自私地隐瞒你这么多年。
对不起,我确实有私心。
你曾告诉过我你名字的寓意。
你母亲给你起名“月岛”,是希望你以后成为一座抬头就能看到月亮的岛屿,既能庇护你的爱人,也能照耀你的爱人。
这是个很美的名字,但我并不喜欢。
我不想你辛苦蹒跚二十年长大成人,只为成为别人的避难所。
我想你为自己而活。
只有你自己才是人生的主角,不该是仇恨,责任,更不该是我。
这些东西就像海水一样围绕在我的小岛身边,没能成为你的依托,却成了你的牢笼。
你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我第一次踏上曼约顿这片土地,躲在人群之中偷偷窥探你。
本以为会看到你一如往昔,鲜活自由,明媚可爱,可是事实截然相反。
你没有了一丝往日的活力,身上压着数不清的重担与戾气。
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只被斩断双腿的小雀,一条不能呼吸的鱼。
你那天的模样,我至今难忘。
我不想你如此,我私心希望你快乐。
按照我的私心,这封信本不该写。
霍深已经从你的人生中退场,阿勒也早就提前谢幕,不管是他还是我,都不该在你接下来的生命中留下痕迹。
我想你飞得高高的,心无挂碍,享受天地辽阔。
但我终究没能修炼成圣人,在很多个与噩梦对抗的深夜里,我疼到无法呼吸浑身发抖、渴望有人能像你一样抱抱我时,都会从内心深处生出一丝微弱的希冀。
我偏执地想你知道——我一直爱着你。
不论我变成什么样子,顶着什么身份,走向什么结局,唯一不变的,就是我爱你。
你曾经说,爱你就要爱一辈子,至死不渝,不然不要轻易把那个字说出口,我想我做到了,所以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小岛,放下仇恨吧,也放下我。
你的仇我帮你报了,你的人生该重新开始。
我的小伽伽,不要再被海水束缚了,去做一只鸟,飞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如果可以的话,再回一次贝尔蒙特,帮我种一朵风信子花。
就把它当成我的墓吧,无需去祭拜了。
——阿勒 勿念
【作者有话说】
这封信我没想写得很虐,因为写它的人是阿勒不是霍深,
霍深的感情有些强势和专制,这是他这七年的经历导致的,但阿勒不一样,他的感情即便再汹涌,言之于口时都是淡淡的。
他不想他的爱成为爱人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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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不想把虐的部分拖太长卡得大家难受,这几天码得有点猛了,腰嘎嘎疼,好在可算是把这一块完整地更下来了。
明天应该还有,但也可能写不完。所以还是老规矩,晚7点看小林的消息哈。
啰嗦一句,he,他们以后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