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一生的一夜终于过去。
大雨停了。
救护车来得很快,伤重的先上车,救不了的被抬到枫岛的车上,盖上白布。
沈堂才也是命大,爆炸之前他就被霍深的人放到了车上,离爆炸点很远,没被波及到。
查理在靳寒带人搜山之前就跑了,只留下一堆丢弃的枪支弹药。
至于霍深……
是个人都能看出他现在还清醒着是回光返照,从峡谷缝隙中出来时他的状态就明显不对了,人在打摆子,走路也摇晃,瞳孔是散着的,很久都无法聚焦。
他呆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接住沈月岛的目光,四目相对,两人都没说话,就只是安静地对望,半晌后,沈月岛开口:“只剩眼睛了……”
他放在心尖上珍爱的小队长,他年少时求不得的一场梦,他那么爱那么爱的男孩儿,本该在草原上自由驰骋翱翔天际的雄鹰,如今只剩下一双残缺的眼睛,还属于自己。
霍深听不懂他的话,大脑已经无法处理出信号,所以他只是微微弯起唇角,给了沈月岛一个和年少时别无二致的笑,那是阿勒的笑。
沈月岛压抑了一整晚的眼泪因为这个笑彻底爆发。
他哭得没有一点声音,连抽泣都听不到,只是安静地凝望着面前这个人,眼泪一行一行地滚出眼眶,就像一篇篇潮湿的书页,从他双眼的书中翻过。
霍深迟钝地想,今晚的雨没有停,只是雨水全都流进了小伽伽的眼眶。
他想要抬手摸摸沈月岛的脸,却发现双手被炸断了抬不起来,他想和沈月岛说我没事,不要哭,可张嘴就吐出一口血来。
紧接着更多的血从他嘴里涌出,强撑着的那股劲停了,破败不堪的身体就像一面拼尽全力才获得凯旋的军旗,迎风倒了下去。
只不过这一次,他是倒在沈月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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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仿佛没有尽头,一关闯过还有下一关等着。
一辆辆救护车闪着红灯往医院拉人,抢救室外挤满了家属和伤员。
沈月岛没能靠自己把霍深抱上车,他在霍深昏迷后也跟着晕倒了。
长期服用违禁药物引发的急性心功能不全,加上外界刺激让病情加剧,血压、脉压持续下降,他在上山前就出现过一次休克,被医生紧急抢救回来,然后撑着强弩之末的身体执意上山,能挺到现在已经是医学奇迹。
抢救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每一分钟都在煎熬亲人的血肉。
沈月岛醒过来时已经是凌晨七点了。
病房的窗帘没有拉严,一丝微弱的天光从缝隙中露出,照在他睁开的眼睛上。
他抬了抬眼皮,转过头来,看到小亨守在自己床边。
恍惚间他还以为时光倒流了。
大半年之前,他被霍深从拍卖会上救回来,也是这样一个人从床上醒来,睁眼就看到小亨守在床边,之后霍深进来,和他说了一句他很在意的话:认识三年来,你从来没和我牵过手。
或许当时他还没有把茧刮掉,又或许前四年在船上干活,手上的茧又增加了几层,早已改变了原本的形状和轮廓,沈月岛不能一摸就摸出是他了。
可他依旧渴望能和沈月岛十指相扣,甚至每次见面时都会提前摘下常年戴着的手套。
因为他也想被认出来,只是知道还不能。
他早已习惯一个人踽踽独行,习惯用霍深的壳子来伪装自己,即便他每次凝望着沈月岛的双眼时,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不把他拥进怀中。
我竟然直到今天才发现……沈月岛想,明明有那么多契机,那么多破绽,明明有无数次他看着我的样子都像另一个人,可我却迟迟没有认出他。
过去的一百多个未能相认的日夜,在这一刻变成了一百支回旋的箭。
它们没入沈月岛心口,久久不能拔除。
“你……怎么样了?”
这是第一次,小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结结巴巴地蹦出个你。
沈月岛从回忆中醒过神,眼皮颤了颤。
小家伙红着眼睛,孺慕又紧张地望着他,显然已经知道他就是自己的哥哥。
可时隔七年的兄弟团聚,却没有想象中的温馨或激动。
或者说,沈月岛压根没想和他相认。
“……他呢?”沈月岛问。
“还在抢救。”
沈月岛怔了怔,拔掉手上的针头坐起来。
小亨伸手去拉他:“哎还不能起,药还没输——”
话没说完就戛然而止,因为沈月岛躲开了他的手,看也没看他,就像是讨厌被他碰触一样,自己撑着床铺起身,径直走出了病房。
他没拖鞋,也没外套,身上只穿着一件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那件衣服太大了,他消瘦的肩膀根本撑不起来,他就这样散着乱七八糟的长发走在楼道里,像一只在青天白日里游荡的鬼。
小亨追出了病房,没再出声,哑巴一样跟在他身后。
霍深的抢救室很好认,不算宽敞的楼道里挤满了人,沈月岛沉默着走过去,他们沉默着把路让出来,从找到霍深开始到现在,整个队伍始终都是沉默的。
没人说话,大家都在害怕。
陆凛和靳寒守在人群最前面,还有几位面生的爷爷奶奶坐在两旁的椅子上,沈月岛走到最角落的椅子上,坐下来,抱着膝盖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头发披散开,遮住他大半个肩。
东子急匆匆跑过来,帮他拿了拖鞋和衣服,还买了点粥,让他穿上衣服吃一点。
可他看都不看,谁都不理,始终把脸埋在膝盖里。
裴溪洄和靳寒对视一眼,都无计可施。
这没法劝。
沈月岛明显在应激。
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他精神不正常,他如果不知道霍深就是阿勒还好,现在知道了,那不论是谁岔进他俩中间,让他去休息或者干什么,都会引起他的敌意。
但这时候总得有一个冷静的人站出来。
靳寒走到沈月岛面前,半蹲下来。
他并不是什么柔软的人,但此刻却用了最轻的声音去说:“沈少爷,我们找到他时,他那是回光返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很可能救不回来,所以要做最坏的打算。
沈月岛抬起头来,看着他。
靳寒开始说:“小风妈妈的证据,我们找到了,但那里面的东西只够指认沈堂才,不能把查理拉下马。霍深应该是猜到了这一点,所以早有准备。”
他握住自己的右手臂,说:“医生抢救时发现,他在手臂上的旧伤里面,嵌了一个窃听器,昨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他都录了下来,包括三年前……”
靳寒话音一顿,叹了口气说:“三年前他执意离开枫岛来到曼约顿,是因为曼约顿商会答应和他做一个交易,只要他把枫岛近一半的人力财力资源带来曼约顿,达成两地通商贸易合作,让当时曼约顿受重创的房地产、烟酒和娱乐等夕阳产业重回正轨,他们就代表曼约顿和枫岛一起联名举报下一届候选人,查理·威尔。”
“他这三年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你。”
沈月岛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波动,瞳仁很轻微地颤了一下,他对靳寒说:“如果他救不回来,麻烦您帮我们完成这些收尾的工作。”
靳寒明白他的意思,他过来就是要沈月岛一句话。
事情如果真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步,那他们俩的后事该如何操办。
“除此之外,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沈月岛想了想:“没有什么了,您已经帮我们很多了,可以的话,就把我们送回贝尔蒙特吧,迦蓝山最高的那座山峰上,有我为阿勒修建的墓。”
“……”靳寒低下了头,“明白。”
“还有一样东西。”靳寒给了他一个小盒子装着的U盘,“霍深在我那有个保险柜,里面的东西只有他自己能取出来,但我怕这次会出事,来之前提前把保险柜破开了。”
沈月岛接过U盘,“只有这个吗?”
“还有一封信,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知道了。”
沈月岛也不问什么时候才是时候,更不去打听那封信里写了什么,他已经完全没了知道的兴趣,对于任何前尘往事都不再好奇,给他他就看,不给他也不会去要。
抢救室的灯灭了。
医生把霍深推出来,一大群人围了上去。
沈月岛没往前抢,被挤到后面,他隔着人群站在一米之外的地方,屏着呼吸看向病床上的人,霍深的脸是露出来的,没盖白布。
哽在喉管里的那口气终于呼了出来。
沈月岛松开手,指尖把掌心掐的全是伤口,一手的血,把他的病号服袖口都染得鲜红。
出来了不代表就脱离危险,医生说还要再观察六个小时,六个小时内人能醒过来就万事大吉,如果醒不过来,也就是这两天的事。
沈月岛没有应声,呆呆地看着霍深的脸,看着他无法睁开的眼睛。
他很想问问老天爷,这个人上辈子到底做了多大的孽,要他这辈子受这么多苦。
短短一天,沈月岛就已经快把“等待”这门课程给修满。
他从沈家出发去救霍深时是傍晚,正值黄昏,天色暗淡,没有火烧云,只有两只纯白的飞鸟。
现在也是一样,明明曼约顿的雨季已经过去,可天空还是阴沉昏暗。
正午十二点时,天黑得却像晚上。
不开灯房里什么都看不清。
陆凛起来把灯打开,然后又坐回床边,小亨挨在他边上,东子站在沈月岛身后。
不知道谁定的闹钟响了起来。
叮铃铃的声音就像在催命。
沈月岛看了一眼:“多久了?”
“……四个小时了。”陆凛说。
沈月岛转回视线,再次落到霍深身上,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们出去吧,我自己等。”
陆凛也想留下,但他知道霍深现在肯定也只想要沈月岛,就带着小亨走了,走到门边时他听到沈月岛和东子说:“你去找医生给我开一瓶安眠药。”
东子的眼睛立刻就红了:“小岛你——”
“我没力气说话了,你要是不能做,就换别人来。”
他是铁了心要陪霍深到最后,不管是生是死,都要在一起。
他对生命本就没有多少敬畏,如今更是厌恶这个世界、厌恶曼约顿、厌恶自己这一条烂命到了极点,如果没有霍深,没有阿勒,他一秒钟都撑不下去。
可是小亨今天才找到哥哥。
他冲回病房,冲到沈月岛面前,想让他再坚持一下,再坚持几年,起码和我一起去看看爸妈,但他知道这样的要求对沈月岛来说太过自私。
凭什么因为自己想要亲情就让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活下去呢?
他在沈月岛面前半跪下来,扶着他的膝盖,哑声叫了一句:“哥……”
沈月岛没给他一点反应,甚至都没抬眼看他,冷漠地推开他扶在自己膝盖上的手。
“不用这样叫,我们失散七年,兄弟的缘分已经尽了。你跟陆凛回枫岛,好好生活,有时间的话记得祭拜一下爸妈,没时间就算了。至于我,你不用管。”
小亨再也崩不住哭了起来,哭得声泪俱下,两只眼睛肿得像金鱼一样,嘴里不停叫嚷:“可是我才找到你……”这类的话。
他哭起来的样子和沈月岛太像了。
沈月岛看着他哭泣的脸,终于明白为什么霍深总说看不得自己哭,或许霍深看着他流泪时的心情和他现在看小亨流泪时别无二致。
于是他伸出手,最后弹了一下小亨的卷毛,“走吧,去过你的生活。”
东子走了,拿了安眠药回来。
陆凛把小亨抱出去,门一关上,哭声停了,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他们两个。
沈月岛坐在霍深床边,小心地擦掉自己手心的血迹,把手指伸进他的手指里,和他十指相扣。
这只手不再温热,变得冰凉又无力,上面还有很多伤疤和血口,只有那些茧还刻在原本的位置,很轻很轻地磨着沈月岛的手心。
“对不起。”他说,“这次我认出来了。”
“是我的小队长。”
病房里没人能回答他,他就自己说自己的,想到什么说什么。
说他交代给靳寒的后事,说他在迦蓝山的墓地旁边洒了一圈风信子的种子,说等以后躺进去时要带上两包姜饼糖,后来想想又算了。
带糖进去会引来虫子,他不想阿勒被咬。
抢救时时间过得那么慢,现在时间又过得这么快。
沈月岛觉得自己还没说几句就听到闹铃又响了,他拿过来把手机砸到墙上。
只剩最后一小时了,霍深还没有醒。
他没有惊慌,没有恐惧,没有不甘,只是平静地等待着霍深的结局,也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有人陪伴,死亡就不再可怕。
靳寒给他的U盘掉了出来,他捡起来,看到桌上摆着陆凛留下的电脑。
应该看一看的。
这样想着,他把U盘塞进电脑,看到里面只有一个文件夹,名字叫作录像。
文件夹一点开,弹出了几十上百个视频,全是霍深录的。
每个视频下面都有日期编号,日期跨度很大。
沈月岛看向床上的霍深,下意识抓住他的手,把第一个视频点开。
日期是七年前,阿勒“死”后第二十三天。
视频点开先是一片黑暗,能听到海鸥的叫声,然后镜头被抬了起来,对准一个蒙着黑布的男人。
沈月岛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阿勒。
他局促地站在镜头前,浑身上下都被黑布包着,只露出一双灰绿色的眼睛,眼睛周围布满了蜘蛛网一样的暗红色烧伤疤。
镜头是歪的,他想调试一下,就抬起手对着镜头后面帮他拍摄的人比划了一个简单的手势,沈月岛还在奇怪他为什么光比划不说话,就看到拍摄的人递给他一块板子和一根笔。
阿勒在板子上写道:着火,声带坏了。
沈月岛的瞳孔蓦地一缩,扭头捂住嘴巴。
苦咸的泪水从指缝里溢出,心脏仿佛被人挖了出去,扔进滚烫的油锅里炸。
他想过阿勒那几年会过得很难,但没想到他连正常说话都不行了。
视频里阿勒还在写,笔尖沙沙地动得缓慢。
他从小在贝尔蒙特长大,学的是藏语,汉字认不全,写得也慢。
他看着镜头,指指自己的声带,又指指脸,然后在纸上写:声带和脸,都在治,医生说治好了会变,两个都会变。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但陆凛说如果我有恋人,那他一定会想念我原本的声音和模样,所以录下来,留给你。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有人叫他去干活。
下次再录是十多天之后,时长变得更短。
那些黑布依旧缠在他身上、脸上,沈月岛知道,光是露出来的眼睛外面就有这么多疤,那黑布之下肯定还有更多伤痕。
他觉得丑,不想给自己看,每次面对镜头都想躲。
毁了容的人最怕照镜子,更不用说他的声音和脸全都毁了。
但即便这样还是坚持录了下来,就因为陆凛说他的恋人会想看。
第二个视频在拍海,他只出镜了一只手,手背上写着:大海,很好看,我第一次看。
第三个视频是别人拍的,看起来是抓拍,他蹲在码头上吃饭,身后放着一摞一摞快ⓝ₣垒成一堵墙的麻袋,很多人打着赤膊把麻袋扛起来运往另一个地方。
阿勒刚吃两口,就有人抢过他手里的塑料袋扔了,袋子里还有半个馒头,他低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起身继续去扛麻袋。
那天还有第二个视频,阿勒依旧蹲在码头上,背景的麻袋没了,变成一片海,他把脸上的黑布扯下来一点,小口小口很斯文地啃着个馒头,露出来的指甲缝里全是血,扯麻袋扯的。
他没说话,但能看出心情很好,眼尾是轻轻挑起来的,他遇到开心的事时就会这样淡淡地笑。
沈月岛不知道他在开心什么,是搬完了麻袋吗?还是终于能安安心心把一个馒头吃完了?
视频里传来小孩子的笑声,阿勒把镜头移了过去,然后沈月岛就看到甲板上站着个卷毛头小男孩儿,穿着一身整整齐齐的绿色背带裤,两手抱着个很干净的奶瓶。
沈月岛知道他的开心事是什么了——他捡到了小亨。
镜头再一次转了过来,阿勒还在看小亨,还是那样挑着眼尾淡淡的笑,然后他转过脸来,对着镜头很慢很慢地说了两个字:“小、岛。”
声带可以发声了。
从那之后的每一条视频,他都有说话。
偶尔也会把黑布扯下来一小点,给沈月岛看他越来越好的脸。
每个视频的开头都是千篇一律的。
他正干着什么事,然后抬起脸来找到镜头,轻轻叫“小岛”。
声音是文字更缱绻的表达。
他只能写时从没写过沈月岛的名字,可以开口了就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叫他,仿佛是怕自己忘记这两个字的发音,又或者在为他们多年后的重逢做着演练。
每次照例问好之后,他都会给自己说一句简单的开场:“小岛,这是你离开我的第五十天,第六十天,第一百天……”
直到第一千四百六十天——沈月岛的22岁生日,他在那天离开枫岛来到了曼约顿。
这些视频的时长很短,内容也大多相似。
除了别人抓拍的日常之外,就是他面对镜头读一段干巴巴的话。
诗集、杂志,或者船上的招工小广告。
有时他站在甲板上吃饭,有时他躲在船舱里和货物躺在一起,有时他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流里,看着路边迎风生长的一株风信子花。
视频没有脚本,完全随心,什么时候有空就什么时候拍。
日期不连贯,画质也不稳定,但沈月岛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声音的变化,感觉到他整个人的变化。
少年原本清亮的嗓音一天一天变得低哑,原本干净的眼神慢慢蒙上成熟和狡猾,蒙着脸的黑布拿下来,还未淡化的疤痕下是一个他们都不认识的人。
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小队长在慢慢消失,霍深在慢慢长大。
彻彻底底变成霍深的那天,是沈月岛离开他的第三百四十九天。
视频里他没有讲话,而是唱了一首歌,他曾经写给沈月岛求爱的歌。
镜头很晃,他躲在狭窄的船舱里,靠着货箱,侧过头从圆窗里往外看大海,很轻很轻地哼着那首歌,哼到一半时他扭过头来,看到了镜头里的自己,然后歌声就停了。
沈月岛按停了视频,他不敢再看了。
因为他知道阿勒和他看到的是一样的——一副完全陌生的皮囊,ⓝ₣里面却装着他的灵魂。
有些东西从那天起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彻底从阿勒变成了霍深。
呆愣良久,沈月岛还是点开了视频,尽管知道不可能,但还是他想要陪阿勒一起。
他把手机拿近一些,阿勒也把镜头拿近一些,视频中的脸慢慢放大,每一道疤都清晰起来。
阿勒茫然地盯着画面里的人,盯了很久,抬手想摸摸自己的脸,还没摸到,眼泪就滑了下来。
这是沈月岛第三次看到他哭。
第一次是他们遇到泥石流那天,他失去了陪他长大的小马。
第二次是分手那天,他失去了约定要和他长相厮守的小伽伽。
第三次就是现在,他失去了自己。
这条视频停在了这里,结束得很突然,因为阿勒一眼都不想再看到镜头里那个人。
他那天一整天都躲在船舱,想了很多东西。
前十分钟是想他的马,他的箭,想给过他很多关照的老额吉,想他从小长到大的草原,想一切一切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的所有。
当然,他也想过停下。
停在这里,放弃计划,把霍深赶走,把阿勒换回来,任沈月岛自生自灭,然后他找一片新的草原养一匹新的小马,过回自己喜欢的简单自由的生活。
但他没有,他要带他的小伽伽回家。
所以十分钟过后的一整天,以及那一天之后的七年,他都在想沈月岛。
“看完了。”
沈月岛关上电脑,半伏在床上,亲吻霍深的额头。
最后十分钟了,他还没有一点苏醒的迹象,呼吸依旧那么微弱。
沈月岛不再看表,他去洗手间给自己洗了个脸,然后打了点水帮霍深把手和脸擦干净,手指抚摸着他眼尾下没有受伤的一条皮肤。
“没事的,队长,没关系,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会在一起。”
他不知道霍深是不是为了他还在生死线上挣扎,但他不想让他再这么苦这么累,如果真的只有死亡才能解脱,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他把那瓶安眠药倒出来,放在手里一大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他一颗一颗地数。
小亨哭着闯进来,扑到他身上求他别死:“哥,你们都是我哥,我舍不得深哥,我也舍不得你,爸爸妈妈没了,叔叔也没了,我还没来得及和你相认呢,我只有你了……”
“你只有我了,我就得为你活着吗。”
沈月岛没有抬头,垂眼看着那把药。
“你只有我了,我得为你活着,我是爸妈的孩子,所以我要为他们报仇。沈氏集团几万员工要吃饭,所以我得让集团恢复荣光。”
“这是我身上的因果,是我的责任,我该做的,我为这些奔走一辈子都应该。”
“可他呢?”
他看着小亨,问他也问自己。
“他和我有什么关系?和你有什么关系?和沈家又有什么关系?”
“他收养你时不过二十出头,在码头扛麻袋,一个麻袋能给他多少钱?他一次要扛一百多个,顶着那一身伤扛得十根手指都是血,赚来的钱只给自己买了个大一点的馒头,却给你买奶粉。”
“你当他为什么?”
理由说出来沈月岛都觉得可笑。
“就因为你是我弟。”
“他都没见过你,只看过你的照片,就把你捡回来自己不吃不喝也要养。”
“我不过拿几句甜言蜜语,哄他和我谈了半年恋爱,他就把这辈子都搭给我了,可你看到头来他和我要过什么?”
“他只和我要过一块木雕,我都没来得及给他雕完。”
小亨吸着鼻子,把自己哭成泪人,哭他哥也哭霍深。
沈月岛不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着弟弟流泪,抬起手放在他头顶,揉他柔软的卷毛。
“对不起,小亨,你就当我自私吧。”
“我已经为你们撑了七年,该做的事我做了,该报的仇也报了,我不欠任何人任何东西了,爸妈在下面互相作伴,你有陆凛也不会寂寞。只有他,他什么都没有。”
“自始至终,他什么都没有。”
“我要是再让他一个人上路,还不如直接下地狱,让阎王爷把我炸了。”
那天的最后几分钟。
小亨失魂落魄地走出病房。
沈月岛搬了张空床进来,和霍深手牵手躺到一起,安眠药就放在手边,等最后那一刻到来就吃。
靳寒把那封信交给他就走了。
他看了霍深一眼,把信打开。
【作者有话说】
bb们喊出我们的口号:明天还更!来点海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