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灵和舟向月的身影出现在一千年前,嬴止渊死的地方。
遍地藤蔓之中,除了他们以外的一切都像当初一样静止,仿佛这逝去的一千年只是一个从未存在的瞬间。
一个弹指,就可以抵消一切。
舟向月忽然想起来什么,转头问不死灵:“对了,弑神榜是你弄的吧。”
不死灵:“……是。”
“我就知道,”舟向月笑了笑。
很像柳长生的恶趣味。
“你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不死灵盯着他,“到现在你都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如果失败了呢?”
如果失败了,那忍受的所有痛苦和委屈,全都白费了。
没有人会记得你,你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丝毫意义。
“那我也没办法,”舟向月摊手,“反正我已经尽力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放过我自己,我又不是什么大圣人。”
一切原本就只是巧合,是他别无选择的突发奇想。
曾经有一个小姑娘对他许愿,祝他身体健康。
可他却知道她厄运缠身,出了庙门,近日恐怕就会有血光之灾。
他明明知道命运不可改变,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变作小狐狸跟着她,一直跟到那面墙下。
然后,他在一瞬间看到了短暂的未来,看到她会被倒塌的墙砸断腿。
……如果救了,可能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
但在墙塌的瞬间,小狐狸却还是忍不住冲过去,一头将她撞了出去。
墙壁坍塌、尘土散落的时候,小姑娘平安无事,而狐狸被砸断了腿,一瘸一拐地跑了。
——那一次让舟向月发现,或许命运不是完全不可改变。
只要关键之处能对应预言,某些时候,甚至连命运的主体都可以偷梁换柱。
利用这个漏洞,可以欺骗命运。
不死灵沉默半晌,又低声道:“我明明在梅面陇已经警告过你了……”
“就算你成功,你看那个魇境里不知愁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不知愁明明是为了梅面陇和鬼面陇的所有人与鬼而死,但没有人记得他的牺牲和贡献,所有鬼都把他当做破坏了他们的神像的罪人。
而现在,舟向月抹去一切之后,也不再有人记得他。
那时候,不死灵居然还妄想他看到不知愁的结局之后会收手……它本来就该知道他不会的。
“我本来就是个大反派啊,”舟向月奇道,“不知愁被他们吹得那么凶残,跟我比也差远了吧。所以最后是那个下场,有什么奇怪的?”
不死灵看着他。
它在人间停留了数不清的岁月,见过无数各种嘴脸的人。
漫长的时光之后,它虽然不是人,却已经懂得人性。
就连舟向月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事,它却看出来了。
除非是极少数天性残暴的人,绝大多数人在发现自己犯下了不可弥补的过错之后,都会陷入愧疚和罪孽感之中,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但没有人能够忍受这种长久的折磨,如果不去换个方式扭曲或宣泄这种压力,迟早会崩溃发疯,自己了结自己。
面对无法承受的苦难,人总要找一个出口。
有的人跪在神明脚下,相信此生的苦难都是为了修来生的幸福。
有的人下意识地转移犯错对象,v娱演觉得一切都是别人的错。
只要找到一个仇恨的对象,就可以把摧心剖肝的刀刃转向外面,给自己找到支撑下去的力量。
而之前不死灵的所有宿主,无一例外都会受到它的诅咒侵蚀,哪怕一开始尚存善念,最后也以杀戮和别人的痛苦愈w宴为乐,不再需要心理慰藉。
但舟向月没有。
不死灵的诅咒被分散到数也数不清的碎片身上,对每一个他的影响都变得微乎其微。
做出那些事的没有别人,从来都只有他自己。
他知道自己不再有来生,无法逃离罪孽感的折磨,又无法找到另一个仇恨的对象,更不能去死。
最后,他只能骗自己相信自己就是个坏人。
从小到大,他从来都很擅长骗人。
他用整个生命去诠释这个谎言,能骗过所有人。
恨意和愤怒会给他们力量,在手刃仇人的时候,他们不会再为他悲伤。
甚至就连他自己,都被骗得相信自己是个冷漠无情、十恶不赦的坏蛋。
杀人多了,慢慢的会习惯。
缠绕在身上、流淌在血液里的恨意与诅咒多了,也会习惯。
一切痛苦都会在漫长的折磨之后习惯。
可是要说多少个谎言,才能连自己都骗过去。
一颗血肉之心要经历多少磋磨,才会变得硬如铁石。
从巨石崎岖的裂缝深处长出来的小树苗,枝干会顺着裂缝弯弯曲曲的形状生长,扭曲却顽强地探向外面的天光。
那是向阳生长的代价,在见到阳光的那一刻,它再也没办法再长成笔直的参天大树,只能安慰自己,它原本就是一棵阴暗的野草,长不成大树。
不死灵一向冷眼旁观人间的欲望纠葛,从未这样强烈地感受到人类的情感。
它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碰到过眼前这个人。可它又清晰地知道,如果没有碰到过他,它也无法解脱。
眼泪从不死灵眼里涌出来,“舟向月。”
舟向月看向它。
不死灵匮乏的语言让它无法说出自己真正想说的话,最后只能低低道:“……你痛不痛。”
痛不痛?
舟向月心想,好问题,其实他重生之后就再也感觉不到痛了,轻松得像打了全麻,浪到飞起。
至于上辈子……
废话,那能不痛吗。
不死灵经历过的痛苦,他实在是很能感同身受的,因此看着这个越来越像孩子的树精,他也拿不出对自己那些分.身的反派架子了。
但疼痛有一点好处,就是有助于让人保持清醒。
毕竟如果中了幻境,往自己身上捅两刀就是破局的有效方法。
他怕痛,但更怕自己真的被抹去原本的人性。
痛,会让他记住自己在干什么,自己究竟是谁。
舟向月没有跟不死灵解释那么多,因为这树精一开始哭之后,就一直在哭。
它从来只看天哭泣,自己却没有流过这么多泪。如果它还是一棵树,现在恐怕已经枯死了。
“一旦动手,就再也没法反悔了……”
不死灵说,“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哪怕你要付出自己的一切?
哪怕你换回来的一切,再也与你无关?
哪怕没有人会知道你在无月的长夜里痛彻心扉,过去的他们对你只有唾骂、憎恨和恐惧,未来则将永远忘记你?
寂静星海一样的微光无声闪烁,舟向月微微闭了闭眼。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小到还在万魔窟里的时候,吃到的妈妈做的桂花糕。
想起走在外面下雨了,把憨憨顶在头上挡雨,毛绒绒的小狐狸会抱住他的脑袋。
想起白晏安牵着他的手走在翠微山的路上,风吹来杏花的芬芳和清脆的鸟鸣,远处是灿烂的云霞,他对他说,“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在翠微山的十二年,他和付一笑在桂花林里打闹,和钱无缺一起出门招摇撞骗,大师姐会记得不给他开太苦的药。
十六岁的郁燃给他酿了酒……打住,不想了。
无数个魂魄碎片焚毁在祭阵,所有的记忆都汇到了他脑海之中。
于是记忆如同浩瀚海洋,一望无际。
黯淡的痛苦已经沉底,唯有那些轻盈的瞬间翻涌成细碎鳞浪,闪烁出璀璨的光。
不是不喜欢,也不是舍得。
只是他从幼时就清楚地知道,太美好的东西,定然是不得长久的。
好像每一个碎片都像他自己一样,若是在晦暗人生里能得到几分偏宠,便敢于在飘飘然之中多肆无忌惮几分——刚刚好到别人能忍受的边缘,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像是在战战兢兢地走钢丝,但因为足够纯熟,早已如履平地。
因为他从来都知道,生命里美好的一切都是偷来的珍宝,没有一件真正属于他,须得小心翼翼地维护。
他是戴上华贵面具就胆敢装成贵客的贼,走在不属于自己的幻梦里,一个不小心就会打破脆弱华美的面具,露出肮脏不堪的真面目。
那一天终究会到来。
再小心再谨慎,他所拥有的一切,终有一天是要还回去的。
月华星光皆属于他人,只有没有光能照亮的地底属于他。
在阴沟之中挣扎着活,在别人的厌恶与轻蔑中死。唯有这个结局,是他生来就应得的。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一个有罪的人。
如果不是因为他有罪,为什么那些山海一样沉重的痛苦不去找别人,偏偏落在了他身上?
他本来就不该出生,更不配得到后来得到的一切。
生命里的一切恩赐都有代价,他享受过了,所以无论什么下场,都是他的报应。
“走吧。”
舟向月对不死灵说。
这一刻终于到来,他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
万千魇境尽皆云散,不死灵的宿主终于在这一天完成成神的因果,让它解脱,也让自己解脱。
愿众生皆上天堂,唯你下地狱。
“……你恨我吗?”
不死灵低声问道。
舟向月笑起来,“不恨,我都陪你一起走了,咱俩谁跟谁啊。”
不死灵:“……你真虚伪,你明明就很恨我。”
舟向月:“……怪我咯?”
不死灵擦了擦鼻涕,低声嘟哝:“……谢谢你。”
也就是舟向月了,在这种时候还能骗他。
“等一下,我把时间静止解开,一切就真的结束了。”
舟向月点头:“好。”
不死灵又说:“我还能再给你最后一点时间,你回去跟郁归尘告个别吧。”
“不用了。”
“真不告别吗?你会后悔的。”
“不后悔。不去了。”
不死灵欲言又止,“好吧。”
舟向月还没说话,忽然感觉自己被从背后推了一把。
他趔趄地一跌,就跌进了一片漆黑之中。
一切都安静下来,就连不死灵的身影都消失了,只有无边无际的寂静的黑暗。
……他这是,死了?
永恒的黑暗,这就是真正的死亡吗?
……不,应该是走向死亡的路,是生与死的边缘。
看不到方向,因为对他而言,无论向哪个方向走,都是同一个终点。
他来自地狱,也终将回到那里。
哪怕是重生之后,在人间的每一步也都是归途。
此刻走上这条路,终于不再有任何人能够相伴。
不再会有任何光照在他身上,也不再会有任何人看到他。
他不必再在任何人面前演戏了。
舟向月慢慢地走了两步,感觉自己身上那一层隐形的坚硬的壳子正在慢慢碎裂,遗落在身后的黑暗之中,露出苍白破碎的芯子。
他对自己说,从阴沉的万魔窟里出来,第一次见到日光之后的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是他赚的。
他不亏了……
他慢慢地蹲下来,把头埋进手臂里。
这一条漫长而漆黑的路上,没有人与他道别。
这本来是他自己选的,可临到头来,面对眼前寂冷无边的黑暗,却还是难免会觉得难过。
要是有人知道他本来也不想这样的,就好了。
要是有人知道他做了什么,就好了。
……不,还是不要知道了。
知道了也回不去,只会让人伤心。
而且如果没有他,他们原本可以过得更好。
一无所有的寂静之中,他忽然想起柳长生曾经有一次跟他闲聊,问他:“等一切结束之后,你想做什么?”
……那个时候啊,他已经死了。
就在这时,舟向月忽然感觉面前隐隐亮起一点微光。
他抬头一看,竟是一簇淡淡的魂火。
温暖的橙红色魂火温柔地碰了碰他的额头,又悠悠飘飞起来,像是被风吹起的蒲公英绒。
空中还有好几簇闪烁的魂火,也向他飘来。
舟向月余光里看到什么,难以置信地抬起头,随后便看见它们身后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远远地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微光。
像是夏夜的萤火虫,像是风吹芦苇絮,轻盈的微光慢慢散开,才能看清那都是明明灭灭的火焰。
一簇一簇的魂火摇曳着漫天飘落,如诗一般。
舟向月呆住了。
他在向黑暗深处走去,而它们在从黑暗返回人间。
……那都是因他而死的魂魄。
寂静无声的时间边缘,无数魂火向他飘来,亲昵地拂过他的额头、长发、肩膀和手,闪现出一片浮光掠影的记忆,然后飘向他身后的远方。
像是在亲吻,在拥抱。
像是九鲤湖在祈福夜时飘满湖面的莲花灯,跃出水面轻啄他指尖的鱼群。
他已独自走向最后一段寂静之路,人间正在将他遗忘。
而冥冥中的无数魂魄在生与死之界点起无尽灯火,照亮了他前往的方向。
无数魂火的海洋深处,有一片格外稳定而明亮的光慢慢浮现出来,仿佛有一盏温暖的灯,照亮了提着灯的白衣身影。
舟向月忍不住睁大了眼,整个人都开始微微发抖。
上一刻仿佛还很远,但下一刻那个身影就来到了面前。
白晏安。
师父站在浮空的魂火之海深处,提着一盏灯,在等他。
舟向月只觉得自己蹲也蹲不住,膝盖一软就跪倒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师父……”
一轮月亮曾照亮他爬出泥潭的路,哪怕因他而月落,记忆里的月光也指引他走过无数漫漫长夜。
白晏安什么也没说,却也在他面前跪坐下来,仿佛他还是个孩子那样摸了摸他的头。
之前舟向月都没有哭,可在这个时候却鼻子发酸,一下子忍不住了。
好像有一种滚烫的东西从心底无法控制地涌上来,从眼睛里汹涌而出。
白晏安用力地拥抱了他一下,温柔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小船,师父为你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