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进入兑换到的第二段记忆,付一笑和钱无缺就认出了眼前青翠欲滴的竹林。

  这里是翠微山。

  还未等他们仔细观察周围的幻境,就听见了不远处孩子嗷嗷的惨叫声:“师父救命啊!我被脏东西缠上了呜呜呜!!”

  两人透过茂密的竹丛定睛一看,竹林外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都穿着白衣服,乍一看像是等比例缩小复制粘贴了一样。

  白衣的成年男子长身玉立,眉心一点殷红观音痣,正是白晏安。

  付一笑眼中一热,感觉鼻子酸酸的。

  虽然只是一段回忆,但是……他又见到师父了。

  大的那个是白晏安,小的那个就是舟向月了。

  此时,个头才过白晏安的腰的孩子抱着他嗷嗷哭,鼻涕眼泪都蹭到了师父一尘不染的雪白衣袍上。

  “半夜有女鬼倒吊在我头顶上,舌头伸得那——么长!血都滴到我脸上了呜呜呜呜呜!师父救我!!”

  白晏安弯下腰,安抚地拍着孩子的背:“你这是沾了魇了,魇缠在你身上形成了障。虽然魇很麻烦,但其实我之前教过你们怎么处理了,对不对?”

  小舟向月把头埋到他衣服里,抽抽噎噎地不说话。

  白晏安叹口气,摸摸他柔软的额发:“小船啊,你也不能总是这样,遇到什么事都来找师父。你总有长大的一天,总有需要自己一个人面对困难的时候。会找别人帮忙是好事,但是如果没有人能帮你的话,你自己怎么办呢?”

  小舟向月仰头看向他,脸上挂着两个大泪泡,委屈巴巴道:“师父,我怕……”

  白晏安顿了顿,无可奈何地笑了:“好吧,到底还是个孩子。等再长大一点吧……”

  他蹲下去,抱了抱哭得涕泪纵横的孩子。

  “师父再教你一遍,好不好?”

  小舟向月吸了吸鼻子:“……好。”

  白晏安一边手把手地教他,一边慢慢说:“去驱邪捉鬼的话,多少免不了会沾一点魇。还是要小心的,怨气与戾气所化的魇是世间最可怕的力量,若是缠在人身上成了煞,是能杀人的……”

  “但你和魇没有因果,而且来源已经解决了,所以缠在你身上的只是障,不会很强。这种情况下,自己只要发现了,及时处理一般就问题不大。”

  等到白晏安又教完了一遍,小舟向月也不哭了。

  白晏安笑眯眯地摸摸他的头:“我们小船很勇敢的,下次就可以自己打败它了。”

  小舟向月仰起头,还带着泪痕的脸点点头:“嗯!”

  “说起来,”钱无缺对付一笑道,“他在万魔窟里长大,不会怕魇这种东西吧,里面的魇那么浓……再说什么血腥场面都是随地发生的,见得还少吗?”

  付一笑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

  所以,舟向月只是在师父面前装可怜而已。或许是想装作他已经忘记了被白晏安捡回来之前的记忆,或许只是想多博得一点同情和信任。

  这时正好有人来找白晏安:“师父!库房那边说新到的那一批药材需要您看看……”

  “哦,好。我过去。”

  白晏安走了,小舟向月还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抹了抹脸上残留的泪痕。

  白晏安一走远,他就看向了付一笑两人藏身的这个方向。

  付一笑身旁的竹丛簌簌一动,他才忽然发现竹丛里居然盘了一条棕灰色的花斑蛇。

  蛇探出头,舟向月就向这边走过来。

  就在这时,一声嗤笑从不远处传来:“舟向月你多大人了,还扑到师父怀里哭,害不害臊啊?”

  舟向月一惊转过身,看见范世沅从不远处的石头后面走出来。

  一见是他,舟向月脸色冷下来:“关你什么事?”

  范世沅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学着他刚才的语调扭着道:“师父,我好怕怕——”

  “哎!”舟向月清脆地应道,“不怕。”

  范世沅一瞪眼:“你……”

  舟向月忽然睁大眼看向他身后:“师父——”

  范世沅一回头,舟向月倏然出手,“啪”的一声就把一张符贴在了他后颈上。

  范世沅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就木然地垂下了头。

  舟向月又看了看四周,随后勾起唇角,对范世沅冷冷一笑:“下次再来惹我,别怪我杀了你。”

  那个微笑眉眼弯弯,在那张清丽的少年脸庞上显得天真又残忍,让付一笑忍不住一个激灵,感觉心沉了下去。

  当年屠魔之战后不久,范世沅突然不明不白地暴毙,失踪了很多天才被发现。有人不经意地提过,他最后见到的人好像就是舟向月。

  这原本只是个无头悬案,但之后舟向月成了邪神,这桩案子的是非定论就清晰了。

  付一笑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

  赌场老板说卖给他们邪神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心里在隐隐期待什么呢?

  “进去蹲着,藏好了。”

  舟向月冷冷地命令道,范世沅就像是丢了魂一样走进竹林里,蹲下了。

  随后,舟向月向花斑蛇这边走来,而花斑蛇也扬起了头看向他,一张嘴口吐人言,嗓音里带着嘶嘶的气音:“城主要药观音。”

  舟向月一怔:“药观音?那个包治百病的……?”

  见花斑蛇点点头,舟向月脸色慌张起来:“那个真的弄不到啊。那么稀有的宝贝,严严实实供起来的,别说绕过看守了,就连具体藏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你当然能找到了,”花斑蛇嘶嘶地说,“你这么聪明,连皇宫里的昆仑髓都能偷到手,区区翠微山的一棵药草算什么?”

  舟向月跪下来,视线比花斑蛇矮了一点,他声音里多了一丝哀求:“花哥,求你帮我跟城主说一说,上次我偷那件法器已经被我师叔怀疑了,我再动手一定会被发现的……”

  花斑蛇的身躯立得更高,它俯视着跪在面前的孩子,冷笑一声:“那你就努力不要被发现吧。城主给你七天时间,要是拿不到,你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你娘了。”

  孩子蓦然睁大了眼睛:“求求你,别……”

  花斑蛇:“六天。城主说觉得你在翠微山待久了心有点野了,要是再磨磨唧唧的话,就五天。”

  舟向月张了张嘴,最后还是紧紧抿住了。

  他咽了口口水,低低的声音发着抖:“好,我去偷,别欺负她……”

  “那你可得努力了。要是被发现的话,你会被打死吧?那你娘估计也活不了啦。”

  花斑蛇嘶嘶笑着转头爬走了。

  只留下幼小的舟向月跪在原地,慢慢弯下腰蜷缩起来。

  他的头埋在交叠的手臂之间,肩膀微微颤抖,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扶着地面哆嗦着站起身,一站起来就恨恨地踢飞了地面的一颗石子。

  石子砸在蹲在一旁的范世沅脚下,又弹了回来。

  舟向月瞪着一双泛红的眼睛看了范世沅片刻,忽然蹲下来揪住他的领子,盯着他的眼睛咬牙切齿道:“你给我去偷个试题试试。”

  范世沅脸上一片空白,木然地点了点头。

  这段记忆应该是那条花斑蛇的,因为它此时在竹林里爬远了,记忆就倏然中断。

  从这一段记忆里出来,付一笑眼睛有点热,伸手就想去拿另一个瓶子。

  “等等,”钱无缺拦住他,“笑哥你看大厅里面。”

  透过旁边透明的玻璃幕墙,就能居高临下地看见不夜洲大厅里的景象。此时大厅里看起来和刚才不太一样了。

  人群密密麻麻地挤在大厅中央,像是从一个点喷溅出来的乱七八糟的颜料,而那个点——

  那是一张天字桌。

  “天字桌又开赌了?又是那个蝉?”

  钱无缺眯着眼望向大厅,“那个写了赌注的水幕也放下来了,就是字太小了,看不清到底是多少。”

  付一笑却对那场吸引了不夜洲所有人目光的赌局不太感兴趣,他急着想打开剩下的两个小瓶子。

  钱无缺神情凝重道:“笑哥,我觉得我们确实应该去看一看天字桌那个赌局的情况……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不太对劲。”

  付一笑想了想:“那我们再进一段记忆,出来再去,行吗?”

  钱无缺见他泛红的眼眶,叹气道:“……行吧。那笑哥你选一瓶。”

  每个瓶子看起来其实都没什么区别。

  付一笑选了那个里面东西看起来少一点的瓶子,心想这段记忆应该会短一点。

  两人进入了第三段记忆。

  他们出现在一个昏暗的神庙里,隐隐能闻到香灰气味。

  只见地面的青砖石十分整齐,木桌上的红漆闪闪发亮,神坛上立着一尊倚石侧坐的红衣神像,赫然是忘忧法相的无邪君,雕工有些许潦草。

  一看就是刚立起来不久的新庙,香火也寥寥无几。

  “神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一个满脸是血、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扑倒在神坛前的青砖石地板上,他哭得眼泪纵横,将满是黑灰的脸上洗刷得十分狼狈。

  “我自问从没有做过愧对良心的事,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对我?让我家破人亡、失去一切,凭什么!凭什么啊……”

  他哭得嗓音嘶哑。

  “这有什么好哭的?”

  一个低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男人一惊,才发现旁边的帷幔后面竟然坐着一个人。

  付一笑和钱无缺也吓了一跳,他们之前都没发现舟向月竟然无声无息地坐在这里。

  他的一身红衣湿漉漉的,就像是在往下淌着血,袖子底下露出来骨节分明的苍白手指,几乎像是森森白骨。

  他坐在连烛火也没有照亮的帷幔阴影之中,整个人笼罩着一股邪诡的阴沉死气,看起来更像一个鬼魂而不是活人。

  舟向月冷笑道:“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什么的,不过是凡人自己天真的愿望。”

  “命运就是会打碎这些愿望,所以才说命运无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