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你逃跑,再……”

  陈思儿明白了鲛人的意思,却好像更不明白了。

  “不是。”

  “我来……”她咽了口口水,感觉喉中发紧,“我来杀你。”

  听了这句话,鲛人少年这才抬起头。

  垂落的长发如同银白软缎一样向两边流散,露出了一张苍白的年轻面容。

  他看见陈思儿后皱起了眉,好像在思考。

  “……咦,你是陈思儿?”

  他眉头舒展开来,银色的眼睛弯了弯,“差一点就是我的新娘了呢。”

  陈思儿:“……”

  她怒从心起,拿着匕首上前两步,抵在他脖子上:“我要杀了你!”

  鲛人少年脆弱的脖颈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她刀刃之下,纤细冷白仿佛透着光,她甚至能感到手下隐隐的血脉搏动。

  “啊……对不起,你不喜欢是吗?”

  少年眨了眨眼,仰头望向她的目光干净得像一汪泉水,“可是,我不想死。”

  陈思儿看见他那样的目光,不知为何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可是……

  她心想,可是你都这么痛苦了,为什么还想活着?

  她一时只觉得鼻头酸热,喉中涩苦,竟不知该说什么。

  少年抬起头,望向窗外夜空中的月亮,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抢了一个人的酒,要还他珍珠的。还没还呢……”

  下一刻,他收回目光,对她笑了笑:“你比一年前掉河里的时候长高了好多啊,刚才差点没认出来。不过你跟你姐姐可真像,尤其是拿刀的时候——她那时候也想杀我呢。”

  一提起姐姐,刚才因为震惊而暂时淡忘的仇恨立刻又从陈思儿的心底翻涌起来。

  姐姐当时出嫁也带了刀,想要杀死他?!

  ……她明白了。

  姐姐发现她被选为河神的下一任新娘,又知道自己无力改变现状之后,就想要杀了河神,一劳永逸地替她解决问题。

  陈思儿心中一阵痛楚,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你还有脸提我姐姐!”

  她狠狠一咬牙,手往下一划。

  手下脆弱的脖颈上顿时渗出几滴鲜红血珠,沿着冷白皮肤滑落下去,滴在水池里缓缓散开。

  少年倒吸了口冷气想躲,但被捆在原地动弹不得,根本躲不开。

  他蹙起眉:“……哇你也太着急了,能不能先听我说完啊。你姐姐没死啦。”

  “什么?”陈思儿忍不住瞪大眼睛。

  但她随即警惕起来,她想起之前听到过大人说这是一个狡猾的鲛人,会说人话,还会骗人。

  他曾经许诺给珍珠,想要骗看守他的乔家嫂子放他走……

  “你休想骗我!”陈思儿恶狠狠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你!”

  她只相信她自己看到的。

  她看到了河底的新娘尸骨,那是确凿的铁证。

  “好好好,”少年仰头看着她,“我的脖子就在你刀底下,你听我讲完,如果还想杀我,那就杀吧。”

  “不止你姐姐,还有之前所有的女孩子,都活着。”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好不好,我当然不可能真的娶了那么多个新娘啊!你们一个个才多大啊?都是小土豆子!”

  “很多年前……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吧?我从河里逆流而上闲逛,游到了叶枯乡。”

  独自游在水中,大部分时候都是寂静且孤独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原本是生活在海里的鲛人,却从海里游到陆地的河流来——因为他喜欢热闹,又怕冷。

  鲛人生活在冰冷的深海里,彼此之间的距离太遥远,太冷清了。

  岸上那些两条腿走路的人总是叽叽喳喳的,人多的地方才有温暖和热闹。

  白澜游到叶枯乡的时候,久违地听到了人的声音——有婴儿的哭声,还有人们祈祷的声音。

  婴儿的哭声听不懂,不过那些人在祈祷神明为他们送来更多的珍珠,以及希望神明帮他们祛除在河里兴风作浪、危害村民的邪祟。

  在此之前,白澜曾经在风浪大作的海里救下溺水的人,那一船人回去就奔走相告,盖了个海神庙供奉他。

  又曾因为喜欢去一个湖里晒月亮,偶尔现身捞一两个失足落水的醉鬼,被有鼻子有眼地传成了湖仙。

  所以,白澜自然地觉得这个神明应该是指他。

  ……哎,真让人害羞,他们怎么知道他来了?

  既然都被人当做神明祈祷了,那他就勉为其难地帮帮忙吧。

  结果他在叶枯乡这段河道里游荡了两天,发现所谓“危害村民的邪祟”其实也是村民——是水里的无数个婴灵,也就是那些哭泣的婴儿。

  都是女婴。

  婴灵小小的身子泡得惨白发胀,在白天的时候,她们总是像仍在妈妈肚子里一样蜷缩起来沉睡,只有夜里才会浮出水面,随着浪涛发出阵阵哭声,希望把每一个接近河边的人诱进河里淹死。

  她们刚刚出生,几乎是还未睁眼看过人间就淹死在了水里,虽然力量微弱,但怨气极重。

  因为她们从未感受过这个世界的善意,只有最原始的、赤.裸裸的恨意,仇恨每一个活在这世上的人。

  好在白澜不是人,是鲛人,所以不在她们的攻击范围内。

  ……她们好像还挺喜欢他的,而且好像还对他有什么误解,总是游到他身边,抱着他的尾巴和脖子喊妈妈。

  白澜:“……”

  他记得那是人类对生下自己的那个人的称呼。

  他是公的,可不会生小人啊!!!

  白澜不明白为什么河里会有这么多刚出生就死去的女婴,但他感受到了那些婴灵在水中长年累月积累的仇恨与痛苦。

  刚在这里逗留到第二天,他正在水里睡觉,突然有一个软软的东西落在了他头上。

  一抬头,居然又是一个女婴!

  白澜赶紧抱着婴儿浮到水面上去,可是还是迟了,婴儿早已停止了呼吸。

  他趴在岸边,在冷冷的月光下努力地拨弄婴儿小小的手脚,她却再也不动了。

  等到月亮明天再升起的时候,这条河里就又多了一个哭泣的婴灵。

  也许不久以后,又要多一个经过这里却被诱进河里淹死的无辜路人。

  白澜真有点生气了。

  那些婴灵挺喜欢他,他倒是可以带着她们到海里去,离开这个只会让她们记得仇恨的地方。

  但他管不住叶枯乡源源不断的新的婴灵啊!

  这么无穷无尽的,河里的“邪祟”怎么可能祛除干净?

  这事儿不能这么办。

  白澜有点发愁。

  他知道人类喜欢钱,而鲛人哭出的珍珠很值钱。鲛人不喜欢靠近陆地,也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们之间口口相传着许多接近人类后下场悲惨的前辈的故事。

  游到陆地的河流里已经是鲛人的底线,他不能上岸去找人类,不然他们会不遗余力地伤害他来换钱。

  要不是还没解决问题,白澜真不想在这里停留。

  他喜欢晒月亮,可叶枯乡的月亮味道很不好,有股涩涩的血腥味。

  冥思苦想几天后,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毕竟是在许多地方都被当成过水神的,他也算是装神经验丰富了,甚至知道很多地方拜神的习俗,还知道“显灵”摆哪个姿势、做什么事情会让人们最激动。

  人类不是喜欢钱吗?叶枯乡的村民不是想要珍珠吗?

  他们不是想扔女婴吗?

  那不如这样。

  刚巧他游到叶枯乡之前的时候,正看到海边的一场婚礼,觉得热热闹闹的很喜欢。

  那个新娘子簪了一头鲜花,笑得特别开心。

  所以他这个河神呢,就要求叶枯乡每年都要给他献上一位新娘。

  还想扔女婴吗?那看你们到哪里去找新娘子!

  新娘子不能太瘦了——他看叶枯乡的小姑娘一个个瘦骨嶙峋的,怕是总吃不饱,干脆一步到位,让她们再多吃点。

  ……不行,有的人就是吃不胖,那岂不是永远选不上了?

  那这样好了,提前一年选定新娘,然后再告诉他们新娘子要喂胖一点。

  等到接上了小姑娘,他就把她们远远地送走,再也不要回来了。

  白澜去过很多个不同的地方,女孩子打渔的、做生意的、做木匠的,什么都有,反正只要肯学,怎么都饿不死的。

  既然叶枯乡给他献上了“小新娘”,他自然也就可以顺水推舟地给他们送点珍珠了。

  这个计划竟进行得出奇顺利,几年过去,好像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白澜再来叶枯乡的时候,发现河里没有婴灵了。

  而且他本来只是给叶枯乡送了珍珠,但很快就发现他们还在感谢他带来的鱼。

  咦,鱼?

  ……原来是因为鱼喜欢鲛人,每次他过来,都会有一大群鱼跟着过来。

  好巧,他也喜欢鱼。

  烤熟了撒上一点辣椒面的那种。

  就这样,一年一年,叶枯乡就有了河神娶亲的习俗。

  每一年,他们都会嫁一个女孩给河神,同时河神会再选一个女孩,作为下一年的新娘。

  ……

  “怎么可能……”

  陈思儿难以置信地摇头,“你在撒谎……我明明亲眼看见了河底的新娘尸骨!”

  “啊……”白澜面露疑惑,“那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确实有尸骨,还不止一个呢。”

  “而且,我姐姐如果活下来了,”陈思儿气愤道,“怎么可能一次都不回来!”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女孩的声音:“白澜!……思儿!”

  “姐姐?!”

  陈思儿震惊地转过头,这分明是姐姐的声音!

  竟然不是梦。

  半开的窗户外凑着个脑袋,竟然真的是一年多没见的姐姐!

  陈思儿手里的匕首“当啷”掉在了地上。

  她像做梦一样呆立在原地,看着姐姐像她一样翻过窗户跳了进来,身形像一只矫健的小鹿。

  “思儿!”

  陈盼儿冲过来紧紧抱住她,声音里带着哭腔:“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陈思儿还没来得及说话,陈盼儿又一把松开她,蹲下去看鲛人少年:“白澜,你怎么样了?他们居然对你……”

  她看到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和血迹,一时哽咽得说不下去。

  “是啊,你妹妹下手好黑,”白澜撇撇嘴,偏过脖子给她看,“你看看脖子上划的,比你那时候还狠。”

  “哪里黑了?你身上还有比这更轻的伤吗?”

  陈盼儿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眼泪却落了下来:“……都这副样子了,你还能开得出玩笑?”

  怎么会有这样仿佛没有心的人啊?

  白澜讪讪道:“……呃,你别哭啊。你看你又哭不出珍珠。”

  陈盼儿:“……”

  她气得火冒三丈抬起手好像要打他,却在看到他下意识一缩脖子的动作后停了手,最终轻轻地摸了摸他脖子上已经不再流血的伤痕。

  更多的眼泪从她眼中涌出,滚落在水池里,溅起无数亮晶晶的小水珠,就像是一颗颗小珍珠。

  她知道他有心的。

  他的心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