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中的画面忽然变化,从尘寄雪身边的视角逐渐升高,最后变成了俯瞰翠微山层层山峦的角度。

  能看到一轮月亮孤零零地挂在夜幕中。

  舟向月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段记忆原来不是尘寄雪的视角,而是那颗鲛人血夜明珠的视角。

  眼前的山峦被笼罩在一片奇异的透明光泽之中,显得有些失真,就像是透过一层带有弧度的水晶往外看。

  这片水晶一样的隐形界面上,倒映出了另一面的景象。

  在那个画面之中,舟向月看到了郁归尘。

  他站在一块礁石边,望向四面茫茫的河滩。

  远处的大河滔滔涌去,岸边什么都没有,只有淤泥中断裂的木板、幢幢石屋的低矮残骸和半埋在淤泥中的碎石。

  一眼望去,这里几乎没有任何活人的痕迹,只有一栋孤零零的白色建筑留下的断壁残垣,才让舟向月辨认出这里是哪里。

  这是叶枯乡——郁归尘居然独自去了叶枯乡。

  只是等他到这里的时候,叶枯乡的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

  附近城镇的人说,前些日子大雨,洪水裹挟着滚滚泥沙从上游轰然而至,埋葬了整个叶枯乡。

  那片渔村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中,仿佛不可抗拒的神的旨意。

  当初的那些石屋、渔船不复存在,这里只留下了一座伤痕累累的河神庙。

  惨白的墙垣病骨支离地立在周围一片凄冷的淤泥中,寒风吹过石壁间发出呜咽声,显得分外诡异。

  郁归尘踏进了破败不堪的庙门,走进河神庙。

  残缺的河神庙里并没有河神的神像。

  或者说,只有倾倒断裂的河神像——躯体和四肢碎裂成一块一块,头甚至碎得滚落了一地,散落在坍塌的石壁中,浸泡在泥水里。

  这幢残败的白色神庙里唯一还立着的神像,是一尊红衣的神像。

  无邪君的忘忧法相,那个最常见的法相。

  忘忧法相的无邪君像是一尊坐像,或许正是因此神像底座稳定,没有被天灾所摧毁。

  暴雨和洪水没有推倒它,反而仿佛洗去了原本上面蒙着的厚厚灰尘和蛛网,将它擦洗得一尘不染,红衣鲜亮如血。

  郁归尘站在水中,沉默地与神像对视。

  他站得笔直,对面的神像却形容散漫地倚石侧坐,拈着一枚铜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眼中仿佛有怜悯,又仿佛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嘲弄——

  真可惜,你来晚了哦。

  幻境在这一幕戛然而止,惨白的天光骤然变成一片诡异的幽蓝。

  舟向月回到了魇境里的此刻,他站在二号船里的油灯前,一颗沉甸甸的冰凉夜明珠落在了他手里。

  或许是因为凌云塔尖那颗夜明珠的背景总是寂寥的冷夜和银月,他之前从未发现,这种带着一丝丝红色的夜明珠不仅仅像是融入了血色,其实还像是融入了一团火。

  一团已经凝固死去,却依然让人错觉它在流淌燃烧的火。

  舟向月掂了掂手里的夜明珠,往怀里一揣。

  陈庆有说他们现在这么半死不活地生活在水下,是因为之前“对河神大人不敬”,要为河神献上足够价值的珍珠才能得到救赎。

  河神的真身都被抓出来了,是怎么个不敬法?

  舟向月笑了笑。

  从这段记忆来看,叶枯乡的人全都是在那场洪水中淹死的。

  但是,他没忘记阿豆说过,他姐姐阿桃的死因是“他们把她沉进水里”。

  也就是说……

  洪水来临的时候,叶枯乡的人估计是全死了——这可能也是这个水下魇境的开端。

  但在那之前,阿桃就已经被人淹死了。

  就在这时,房间外面远远传来了隐约的人声。

  舟向月快走两步,贴在门上听。

  因为声音实在有些小,他听得不是很分明。

  “……那小杂种也真是够能忍的,居然那样了都不哭?说实话我都有点受不了了,他真的是人吗?”

  “算了,他不哭就不哭,取心头血也可以,小心点别沾上血咒就是了,要咒也就咒他自己。”

  “他那些血珍珠都已经那么漂亮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珍珠,但居然还不够!到底什么样的珍珠才行啊……真的会有能让河神满意的珍珠吗?”

  “……那你还想怎么样。你还能怎么样?熬着呗。”

  几人的说话声慢慢的越来越近,似乎是惊动了什么人,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还伴随着“咚咚”的撞击声,就像是有人在疯狂地用头撞墙。

  “别找我!我不要哭了!”

  咚!咚!

  “我都忘了,都忘了……别再让我想起来了!”

  “不要……我不要想起来……我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咚咚咚!

  舟向月走到门口,尝试地拉了一下门把手。

  他记得之前陈庆有几人离开的时候,好像没锁门。

  门还真被他拉开了。

  他站在门口,看到环形的走廊里隔十来步就有一扇门,都紧闭着。

  弯曲的走廊尽头,有一个人影正疯狂挣扎哭叫着被几个大汉拖出去:“别再让我想起来了!啊啊啊啊!!!”

  舟向月远远地看见这个人生着条鱼尾,尾巴就像一条离了水的鱼一样疯狂拍打着,却还是在几个人的挟持下被强行拖走了。

  等到挣扎、哭嚎和辱骂的声音逐渐远去,舟向月走进了走廊里。

  这一阵动静好像唤醒了那些房间里的人,一扇扇门后传来了各种各样的声音,随着他经过每一扇门,都听得清清楚楚。

  第一个房间里的人在“咚咚”地撞门,哭得嗓音嘶哑:“放我出去!求求你放我出去!我都忘了,都忘了!我哭不出来了,放过我吧……”

  第二个房间里的人则在癫狂地大笑,门后传来鱼尾摔打在地面上的“啪啪”声响:“死了!都死了!都一起去死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三个房间里的声音很低,舟向月一开始都没听见,直到走到跟前才听到。

  是个苍老的婆婆的声音,絮絮叨叨的。

  “闺女啊,娘不是不疼你……只是立根他娶媳妇儿要钱啊……娘也不知道那家不是好人啊……”

  “你说你都是人家家的人了,跑回你弟家来算怎么回事呢,立根在村里不要脸的吗……”

  “都把你送回去了,你要是老老实实过日子,好好伺候丈夫,不就不会被打死了么……”

  这位大概是精神状态不太正常了,记忆甚至退回了洪水之前。

  她可能刚哭过珍珠不久,大概已经忘记了那些最痛苦的回忆。

  舟向月经过的第四个房间,就是刚刚被拖走的那个人的房间,房门大开。

  他探头看了一眼,发现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他继续往前走。

  因为是条环形走廊,走到第五个房间时已经差不多走了一圈,其实离他自己的房间不远。

  房门虚掩着,舟向月从门缝往里一看,发现这是一个空房间,房间里传来隐约的血腥味。

  舟向月一推门,看到靠里的角落地上散落着几条铁链,满地都是凝固的血污,落了一地的银白鱼鳞一片片沾了血,仿佛是什么血腥的杀鱼现场。

  一圈下来,舟向月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么看一圈,对比就很明显了——他这个房间的条件和另外几个一比,简直是贵宾的待遇。

  而且,别的房间显然都上了锁,唯独他这个房间没有上锁。

  真不是故意的么?

  大概也有点杀鸡给猴看的意思吧。

  乖乖配合当然最好,不配合的话,自然也有办法让他配合。

  没过多久,舟向月就再次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于是后退几步,在舷窗边坐下。

  哗啦一声,他的门从外面拉开了,刚才拖走那人的几个壮汉就站在他门口。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从他们身上传来。

  来了。

  舟向月心想,这架势,分批次唱红黑脸么?

  不过一看到他,为首那个人就瞪圆了眼睛,转头脱口而出:“村长,这……这小崽子连鱼尾都没长出来,真的能行吗?”

  陈庆有也来了,他站在几人后面,轻咳一声,“……他是自己剖出来的血珠。”

  另外几人顿时满脸愕然。

  舟向月抬起头,露出一个乖巧的微笑:“我们是现在去给河神大人献珍珠吗?”

  他走过去:“那快走吧。”

  几人:“……”

  他们震惊的神情变得一言难尽: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上赶着要去祭船……

  在水下这么久,这世界终于出现这么癫的疯子了吗?

  ……

  三号船和二号船很远,但二号船其实已经离祭船很近。

  他们带着舟向月去祭船的时候,把小孩子身体的舟向月牢牢围在中间,这架势倒是有点像几个保镖在护送自家少主。

  舟向月很自觉地享受了这种众星捧月的待遇,抬起头去端详自己第一次踏足的祭船。

  和另外几只沉船都不一样,祭船通体都是白色的,但船舱很深。

  但一爬进船舱,舟向月的脚立刻陷入了一片仿佛流沙一样的珍珠中,他没有防备地一滑,立刻被耀眼的光芒晃了一下眼。

  只见祭船舱内的洁白甲板上,是堆积如山的珍珠和宝石,几乎能把他半个身子埋在里面。

  仿佛珍珠汇聚成海,色彩斑斓的珠宝璀璨夺目、熠熠生辉,令人眼花缭乱。

  然而,这些光华灿烂的珠宝却在另一个绝对无法忽视的存在面前相形见绌——

  珍珠之河的尽头,有一道从上至下贯穿整只祭船的透明水幕,就像一道凝固的瀑布一样悬挂在船身中间,里面蜷缩着一个洁白的躯体。

  仿佛是一口竖着的水晶棺材,里面是安详沉睡的睡美人。

  鲛人少年蜷起身体,抱着自己那条流光溢彩的银白色鱼尾,额头微微抵在尾巴上。

  银白如缎的长发在水中散开,闭阖的眼睑上睫毛如落雪。莹白透光仿佛冰雕的皮肤上,一片片半透明的鱼鳞纤毫毕现,晶莹剔透。

  这一幕有一种超乎凡尘的脆弱美丽,仿佛天地钟灵毓秀的造物在沉睡的一刻凝结成冰,延长成永恒。

  在那道水幕前,堆成的小山的珠宝让出了一条白色鹅卵石铺成的路。

  “去吧,孩子,”陈庆有拍了拍带来的孩子的肩膀,把他往前一推。

  一步,两步。

  他看着这个孩子走上那条白色的路,踏着如河流一般流淌的珍珠宝石一步步走过去。

  他微微仰头,目光始终专注地看着水幕中沉睡的河神。

  看着看着,陈庆有忽然眉心一跳,觉得这一幕看起来怎么这么怪异——

  明明是瘦骨伶仃的孩子走向高高在上的神,是虔诚与怜悯,祈求与救赎。

  但此刻的神闭着眼,脆弱得像一块初春的冰;而孩子望向他的目光中没有虔诚,也没有祈求。

  陈庆有几乎无法以语言描述那种目光。

  那种目光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小孩子眼中?

  更不可能出现在一个走向神的人身上……

  那么平静,甚至近乎悲悯……

  仿佛他才是那个神,正垂下眼看向跪在自己脚下许愿的可怜造物。

  陈庆有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本能地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嘴巴张了张想要出声,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咒语噤声。

  就在这一刻,满地的珍珠宝石忽然光华流转,所有人都感觉眼前一亮。

  水幕中死去已久的鲛人尸骨,竟睁开了眼睛。

  那双银瞳闪烁着星辉,仿佛夏夜星空下的湖,带着盈盈泪光落在舟向月的眼底。

  两人对视的那一刻,鲛人死前无数飘洒的记忆和画面如星河斗转倾泻,洋洋洒洒地弥漫开来。

  ……他不叫河神,不叫湖仙,也不叫鲛人。

  他是有名字的。

  他叫白澜。

  他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