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头发后露出的那张人脸,舟向月的第一反应是——这玩意是怎么进沉船里来的?

  那张人脸上的皮肤白腻腻仿佛瓷胎,在水里泡久了变得像蛋白絮一样松软又透亮,几乎跟他脸贴脸,他却还一动不动地侧躺在原地,敬业地装作还没醒。

  毕竟两害相权取其轻,虽然面前是水鬼,但身后有任不悔。

  下一刻,舟向月看到了角落里即将断裂的木板。

  两块木板相接的地方已经朽烂,水流正从里面逐渐漏入舱室,头发人脸应该也是从那里钻进来的,看来确实很松软……

  哗啦!

  冰冷的河水终于冲开那块摇摇欲坠的断口,骤然涌了进来!

  一瞬间天旋地转,猛然决口的水流形成了漩涡,一下子将舟向月卷了进去。

  这下他终于不用装睡了,惊慌失措地一翻身摔到一旁,险之又险地避开水鬼即将和他贴上的面颊。

  但脚腕上还是被她的头发缠住了,在水里遇上这种东西真是难以招架。

  水流迅猛地冲进舱室里,回流瞬间把舟向月往外拉去。

  “救命!”舟向月只来得及对着那两位惨叫了一声,就被卷进了沉船外侧的河水中,“阿悔哥救我!咕嘟咕嘟咕嘟……”

  无数气泡从他面前上升,他看见一道道波动的光束从上方落下来,远处无尽的水域中折射着梦幻般的蓝绿光芒。

  在河底漂浮的水草从他眼前拂过,里面夹杂着更多飘拂的头发,在水中如同无数触手一样向他

  舟向月在沉闷破碎的水声中再次听到了哭声。

  婴儿的哭声。

  水中有婴灵。

  他心中顿觉不妙,随后立刻感觉到一双冰冷滑腻的小手从背后抱住他的脖子,然后缓缓勒紧。

  那明明是一双婴儿的小手,但力气却奇大无比,短短片刻间舟向月感觉脖子要被勒断了。

  就在这时,一股大力的水流突然从旁边冲过去,仿佛有一条大鱼甩尾,他脖子后面的婴儿一下子被水流冲开了。

  舟向月一抬头,看见任不悔和鱼富贵也被卷进了水里。

  任不悔正在和那团像一大坨长毛的墨水一样缓缓散开的长发水鬼搏斗,而鱼富贵则如鱼得水,先是把舟向月背后的婴儿赶走,然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向任不悔的方向游去。

  这么一片混乱中,河底的淤泥再次被翻搅了起来,很快就把清澈的蓝绿色河水遮蔽得一片浑浊,难以看清眼前的景象。

  不过舟向月被鱼富贵带到任不悔旁边时,忽然看见那大片黑发中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来,手腕上竟然戴着一只和周围格格不入的珍珠手镯。

  手镯是掐丝金属的工艺,做工略显粗糙,但上面镶嵌的珍珠一颗颗圆润明亮,光华耀眼。

  一看就像是有故事的样子。

  舟向月没有自己动手去摸那只手镯,而是连忙拍了拍鱼富贵,又指了指那只手镯。

  鱼富贵一看到那只珍珠手镯就眼前一亮,随后尾巴一拍水,借着反向的推力猛地上前抓住了那只手镯。

  “叮!恭喜你发现境灵碎片1/4【新娘的手镯】!”

  哗啦!随着清脆的提示音在他耳边响起,他眼前的画面一下子变了,光线猛然大亮,让他一时间睁不开眼睛。

  “思儿,你姐姐现在胖一点了吗?”

  小女孩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伴随的还有一阵阵潮水拍在礁石上的声音。

  鱼富贵眯着眼睛去看,发现任不悔也站在自己身边,他们两人站在河边的礁石滩中,能看到河里滚滚的流水和远处两岸边一排排的木船。

  木船上空无一人,被粗麻绳拴在岸边的桩子上,在水流中时不时轻轻撞在一起。

  此时太阳像一颗浓郁的咸蛋黄一样慢吞吞地从河流的尽头爬出来,淡粉色的霞光从那一角天幕弥漫开来,灰蓝色的蒙蒙天光一点点被驱散。

  迎面吹来的潮湿凉风里夹杂着一丝微咸的淡淡水腥气,现在正是清晨。

  两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就坐在他们旁边生了许多牡蛎的石头上说话,赤着脚放在水里拍打着水花,似乎并不能看见他们两人。

  那个被叫做“思儿”的小女孩犹豫了一下,垂下眼去:“嗯,胖了点。”

  “我好羡慕她啊!能被选为河神的小新娘,这么快就能出嫁了……”

  另外那个小女孩兴高采烈地说,“我还有两年就十二岁了,希望我也能选上!”

  思儿没吭声,她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他们说,河神住着好大好大的水晶宫殿,里面的灯火像星星一样漂亮,还有会发光的鱼像流星一样飞来飞去。到处都是亮晶晶的珍珠宝石,有吃不完的鲜鱼,而且用的都是水晶和玛瑙的盘子和碗,用一个就扔进水里,不用洗,鱼儿会给你洗干净送回来的!”

  “哦……”思儿低声应道。

  “还有还有,”另一个小女孩完全没注意到玩伴似乎有些情绪低落,眼睛闪闪发光,“他们还说,河神会亲自来迎亲的,他的皮肤像是白玉,眼睛像是宝石,对着你笑的时候能在里面看到星星,是天下最最好看的新郎!”

  “而且他是神哎,要是让他变个戏法,他肯定可以变出来吧?比如把小小的珍珠,变成又大又漂亮的珍珠,一颗就可以换好多好多米……”

  思儿低头看着水里游到她脚边的鱼儿,动一动脚,鱼儿就倏的一下游走了。

  小女孩用手托着下巴,还在无限畅想:“听说河神虽然住在水里,但他的宫殿里其实没有水,也没有一点鱼腥味!不用一直把手泡在水里,手就不会皱巴巴的,也不会风一吹就开裂了……”

  思儿突然站起来,低头道:“我得回家了,我娘让我做早饭的!他们应该快醒了。”

  “啊?哦对……”

  另一个小女孩也站了起来,用手背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水,“我也得回去给弟弟做饭了。走吧!”

  两个小女孩手拉着手,背对着冉冉升起的朝阳往岸上的渔村房屋走去。

  暖橙色的阳光照在她们枯黄的头发上,给她们一摇一晃的发梢镶上了一层金边。

  鱼富贵和任不悔也跟着她们往岸上走。

  确认了这应该也是一个记忆幻境,幻境里的人都看不见他们后,他们就开始讨论线索。

  鱼富贵道:“我没理解错吧?那个中介河神吃回扣还不够,还要娶这里的小女孩做新娘?听她的意思,是十二岁就要出嫁?”

  他撇了撇嘴,一脸嫌恶:“还叫什么小新娘,这‘小’字也太恶心了。哪里来的小新娘,他大爷的这明明是童养媳好吧!”

  任不悔脸色也有些阴沉:“未必真就是做新娘,说不定是什么邪物,只是想要童女祭品来增长自己的寿命和力量……甚至这个河神可能完全不存在,从头到尾只是人们的迷信而已,毕竟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事。”

  那个所谓的“河神”要人们上贡童女,倒似乎和魇境里把童男拿来当珠奴产珠对应上了。

  两人往岸上走的时候,太阳也慢慢地升了起来。

  他们听了一路,知道了那个一直在思儿耳边叽叽喳喳的活泼小女孩叫做阿桃,而思儿的姐姐盼儿一年前被选作了叶枯乡献给河神的小新娘,还有三天就要出嫁了。

  鱼富贵听得怀疑鱼生:“每年都要娶一个新娘,还要提前一年选定,对新娘吃什么用什么长多胖都有要求,我看他这不是帮助修炼,只是想吃嫩嫩的小女孩人肉吧?”

  任不悔和鱼富贵在听的时候,舟向月也在听。

  不过他刚才一进来就和他们两人不一样,代入了小女孩陈思儿的视角。

  这让他觉得,现在这一段应该是陈思儿的记忆。

  陈思儿今年十一岁,而她的姐姐,被选作河神新娘的陈盼儿还有三天就要满十二岁,那一天她会盛装打扮,成为河神的新娘。

  河神要求叶枯乡每年都要给他献上一个十二岁的小新娘,作为赏赐会保佑叶枯乡的渔民们捕到更多的肥美大鱼、采到更多漂亮珍珠,而如果要求没有满足,就要发洪水冲毁渔村。

  叶枯乡的人们在给河神献上几个小新娘之后,发现神的承诺果真是有效的——每年河神娶亲之后,河中就会多出许多珍稀昂贵的肥美鲜鱼,河底也会采到更多的美丽珍珠。

  这样一来,被选作河神新娘的小女孩自然就成了全村的希望和荣耀,大家就指着每一年的小新娘能讨得河神的欢心,就连小新娘的家人都能鸡犬升天,得到村里的诸多关照,在分鱼、分贩卖珍珠的收益的时候也能多得几分。

  陈思儿和阿桃一直走到了那排渔村石屋旁边才分开,陈思儿回头看看升起的太阳,脚步加快了些。

  她低着头走到最边缘一幢低矮的石屋边,听见里面女人满心欢喜的声音。

  “盼儿,你真好看,你可真是娘的骄傲。”

  娘正在给姐姐陈盼儿梳头,一下一下轻柔地将垂落在地的长长黑发梳顺,然后编成发髻,再簪上鲜花。

  “你这么好看,怪不得河神大人会选中你。听说河神的宫殿金碧辉煌的,里面有琳琅满目的珍珠宝石,等你嫁给他了啊,以后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钱了……”

  陈思儿走到门口,却一时有些踌躇,捏紧了拳头好像有点不敢进去。

  但她站在门口挡住了门口的光,女人转过头来。

  看到陈思儿的时候,她瞬间翻脸,声音提高了八度:“死丫头,一大早跑哪里去了?你不知道你姐快出嫁了吗?你看你邋里邋遢的样子,哪里有你姐姐的半点好?”

  她站起身来,抄起扫帚就气冲冲地走过来:“整天不知道干活只会吓跑的懒猪……快点去做饭!”

  “如果把我的盼儿饿出问题来,她出嫁时出了什么岔子,看我不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