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燃最终打定主意,自己悄悄地动手酿起酒来,用的就是桂花陇里清泠泠的溪水。

  他还尝试着因地制宜地改了改方子,分别加进桂花、松针和杏子做成几种不同的酒试验。

  光是桂花一种就尝试了好几个不同的配方,毕竟他曾经有一次灵力失控把舟向月的桂花烧了大半,气得他勒令他去学做桂花糕、酿桂花酒,以补偿他惨死于火刑的桂花。

  桂花糕还没学会,但他希望桂花酒一定要成功……

  酿酒是一件极为费时费力的事,而且郁燃生怕自己万一酿不成功或者酿的不好拿不出手,徒让人失望,所以还是瞒着舟向月偷偷做的。

  哪怕找了付一笑帮忙,但他对酿酒一窍不通,这些事情也只能郁燃自己琢磨。

  这么一晃,一年就过去了。

  这一年里,舟向月时常会离开翠微山一段时间,少则几天,多则半个月。

  郁燃问过一次他能不能跟着去,舟向月笑着说,等等以后吧。

  这么一等,郁燃从十五岁长到了十六岁。

  那时白晏安在想着翠微山改革,应该根据术业专攻分出不同的学院,每个学院由专人负责相应领域的研究和教学。

  别的都没什么问题,其中最有争议的就是卜筮学院——虽然所有人公认这方面如今最精通的是舟向月,但他毕竟才十九岁,年纪轻轻当上院长也太不能服众了。

  但是白晏安力排众议,说三人行必有我师,要是全靠论资排辈,那又何必还要传道授业,一个个坐着等死比命长不就好了!

  至于私下里,他则说——你们看看郁燃来了之后他成熟了多少就知道了,人的责任感啊那确实是要在特定的位置上磨炼出来的。让他觉得自己现在是个像模像样的大人,再有事情给他做做,少给你们惹点麻烦,不好吗?

  虽然还是议论纷纷,但舟向月这事差不多算是板上钉钉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郁燃的酒酿好了。

  就在他准备开封的这一天,舟向月一反常态地在他练剑回来的早晨正襟危坐在桌前等他,弄得郁燃心里一惊,还以为自己的心思被他发现了。

  没想到舟向月郑重其事地拉着他坐下,还亲自给他倒了杯茶,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耳朵你快尝尝,我专门为你挑的茶,好不好喝?”

  茶杯里袅袅地飘起白雾,模糊了他的眉眼。

  郁燃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接过那杯茶,轻轻抿了一口。

  舟向月期待地盯着他的反应,嘴里说:“这个茶叫雪尽松风。”

  郁燃点点头,认真道:“很好喝。”

  “好喝……”

  舟向月咽了口口水,笑得颇有深意:“那就好那就好,你慢慢喝着,我出去看看!”

  郁燃垂下眼,看向杯里清澈淡绿的茶汤,忽然抿了抿唇。

  他知道这种茶,茶名“雪尽松风”,其实是来自一句诗。

  雪尽松风枕月眠。

  枕月眠。

  他的心跳隐隐加快,仿佛一只白鸟扑棱掠过苍穹,落入一片潮润春雨后的兰湖。

  郁燃端端正正坐着喝完那壶茶,确认了舟向月现在有事不在后,就去开自己亲手酿的酒。

  完全按原方来的琥珀酒确实不是原来的味道,不过别有风味,香而不艳。

  杏酒的酸甜味有点突兀,和琥珀酒本身的底味不是很搭,不成功。

  松针酒入口有点过于干辣了,灼烧感太重,舟向月应该不喜欢。

  桂花酒色如蜜糖,清冽透亮,一入口就是丝绸般细腻顺滑的口感。

  舌尖最先触到的是醴泉一样的甘冽,绵甜酒香中还萦绕着若隐若现的桂花香,就像是一缕轻盈云彩顺着喉咙滑进腹中,五脏六腑都柔和地温暖起来。

  舟向月应该会喜欢吧。

  郁燃有几个固定的外出练剑时间,日日如此、雷打不动,一个是早上,另一个就是傍晚。

  这天傍晚,他没有去练剑,满怀忐忑地揣着秘密,抱着自己最满意的一坛桂花酒偷偷走进了屋子。

  舟向月时不时突然吓吓他,而郁燃从来没有这种习惯。

  但他这一次,想给他一个惊喜——他自己经常这样做的话,应该会喜欢吧?

  屋子里静悄悄的,舟向月在里屋。

  郁燃小心地控制着脚步,向里屋走去。

  里屋的门虚掩着,开了一条缝。

  很久之后,他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一晚的场景——

  周围的一切浸没在黑暗中,唯有门缝里透出一线火光划破黑暗,仿佛已经预示了一切注定的结局。

  郁燃走到门前,透过门缝看进屋里。

  他看到一个红衣的人影坐在桌前,昏暗的火光落在他身上,在墙上投射出鬼魅般幽幽的黑影,随着晃动的灯火缓缓摇曳。

  一下,又一下。

  红衣人手上拿着一支他无比熟悉的墨笔,面前散落几片白色的骨简,白骨上有隐约的鲜红痕迹。

  砰——

  酒坛砸碎在地上,酒液飞溅,异香弥漫。

  灯火重重跳动,红衣人影猛然回过头来。

  金色水雾中,侧面的火光照亮了他的一半脸颊,深黑眼眸微微睁大,被火光映出一丝诡异的血红。

  他的眼角仿佛缀着一滴泪。

  但那不是泪,那只是一颗泪痣。

  两人的目光穿越漂浮着细小尘埃的空气,在中间轰然相撞。

  那一刻,一切终成定局,再无半分余地。

  理智在郁燃的脑中炸响,告诉他现在,马上拔剑!

  但他却浑身僵硬,一瞬间失去了操控自己身体的全部能力。

  是他。

  竟然是他……

  黑色宫殿里的熊熊火海已是两年前的回忆。

  整整两年,七百多天,这个人就那样言笑晏晏地与他一同说笑、学习、吃饭、休息。

  他就那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透过那双微笑的眼睛若无其事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从他手下死里逃生的少年,疯狂地四处寻找他的仇敌,在梦魇中依然恐惧憎恨他的手下败将。

  如神明般轻而易举地将他推进地狱,然后在他堕入地狱最深处时,在他最痛苦虚弱、狼狈难堪的时刻,向他伸出一只手。

  在他鲜血淋漓、寒冷无依的时候,给他披上一件温暖的毛皮大衣。

  他无时无刻不穿着那件大衣,于是当伤口愈合时,大衣已与他的血肉长成了一部分。

  然后突然有一天,大衣被连皮带肉一起血淋淋地撕了下来。

  那人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我给你披这件大衣,只是为了用你的血给它染上漂亮的红色。

  “……为什么?”

  少年的喉中血意淋漓,每说出一个字都如血肉撕裂,鲜血涌流。

  他没动,舟向月却动了。

  啪的一声轻响,一阵阴寒刺痛瞬间从后颈蔓延开来。

  红衣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背后,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此刻他们贴得那么近,微凉的气息拂过郁燃脑后的头发。

  他余光里映出一片猎猎翻动的血红衣袖,他在对他做什么……

  郁燃立刻意识到,他要封印他的记忆。

  他要让他忘记这个不该发生的插曲。

  然后,让他无知无觉地继续下去。

  郁燃心口剧痛,火种燃烧一般的热意从身体经脉深处缓缓升起。

  他浑身被控制动弹不得,那种灼热就像是被壶盖压住无处逃逸的气流,血脉中渐渐蔓延开挤压撕裂的惨烈痛意。

  就在那根苍白修长的手指刚刚触碰到他的太阳穴时,门口突然传来了敲门声,以及拖长了声调的滑稽声音——

  “耳朵耳朵,开门开门!”

  “耳朵耳朵,开门开门!”

  付一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的天你还不换啊?真亏得郁师弟能忍你这么久……”

  舟向月的动作骤然停滞。

  下一刻,他猛然把郁燃往门里一推,一把关上门。

  付一笑站在门口,话还没说完,门突然“砰”的一声打开了,舟向月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付一笑目瞪口呆:“哎!你这么火烧屁股的干嘛去……”

  轰!

  屋子里的门突然炸开了。

  付一笑愕然回头,看到了自己终生难忘的一幕场景。

  仿佛屋里有一颗太阳轰然爆炸,金红火光瞬间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

  透明空气中突然有无数无形的存在爆燃出刺眼火光,空中流火纷飞,银河瞬间失色。

  在道道灿金流火之中,一道长虹一样燃烧的身影飞掠而出,手中拿着的那把长剑竟有火焰喷薄而出。

  付一笑看傻眼了——等等,郁师弟这是不是拿到灵犀法器了?!

  可他又没有去试着匹配过,难道是他自己的剑觉醒的……

  此刻,前面不远处的红衣身影周身亮起繁复的诡异暗红符文,符文所亮之处的人影就像融化进黑夜一样寸寸淡出。

  付一笑瞳孔骤缩:这不是禁术么……

  电光石火间,那把燃烧的剑势不可挡地直冲红衣身影而去。

  只听利刃刺破血肉之声响起,飞溅的鲜血在烈火中红得刺眼。

  哗啦——

  鲜血洒落一地,红衣身影也随着最后一个淡去的暗红符文消失无踪。

  付一笑冲过去:“郁师弟,这到底是……”

  他忽然看到了郁燃赤红的眼睛。

  手中燃烧的剑照亮了少年颤抖不止的肩膀,他紧紧抿着的唇色一片惨白,但里面已经渗出了隐约血色。

  “你……”

  付一笑还没说完,就见他蓦然吐出一大口血,直直倒在了火光之中。

  ……

  那一夜,几个消息震惊了翠微山和整个玄学界,无数人彻夜难眠。

  在人间掀起血雨腥风后又销声匿迹、被玄学界追查已久的红衣伪神“无邪君”,真面目竟然是翠微山门下徒弟舟向月。

  而在他身份暴露叛逃当夜,曾被无数人扼腕叹息“人间帝星陨落”的郁燃,在十六岁时觉醒了山河变色的灵犀法器。

  其名为,弑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