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舟向月抱住腰,郁归尘整个身体瞬间僵硬得像块石头,好像腰间缠着他的不是一双手臂,而是冰冷的毒蛇。

  外面天寒地冻,他的大衣里面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衣。

  灼热的体温透过衣料传到舟向月身上,仿佛抱了个烫手的火炉——好像比平时的体温还高不少。

  舟向月贴在他背后,清晰地听见他骤然加快的心跳声,在胸腔中声如擂鼓。

  是不是一上来刺激有点过大了?舟向月心想。

  要惹人同情的前提,是不能让人反感才行……得把握好度。

  舟向月稍稍松开一点,酝酿了一下情绪,吸吸鼻子让嗓音中的哭腔更明显一些:“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我错了,我会好好上课,好好吃药的……”

  郁归尘手臂动了一下,好像要抓住他的手,但马上又放下了,攥紧的手掌骨节发白。

  他声音低哑:“你先松手。”

  舟向月一瞬间猛然抱得更紧了,但随后又不甘心一样慢慢松开。

  郁归尘转过身来的时候,舟向月小心翼翼地揪住他的袖子,低着头声如蚊蚋:“别不要我……”

  郁归尘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这么想。”

  舟向月没说话,一滴泪却从脸颊滚落,“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没有……”他有些仓惶地抬手抹了把眼睛,“我就是害怕……你现在都不怎么回来了,我们好几天都没说过一句话。”

  郁归尘:“看着我。”

  舟向月浑身一抖。

  他缓缓抬起头来,目光躲闪,眼睛红红的蒙了层泪光,眼睫毛上沾着亮晶晶的水珠。

  仿佛暴雨中瑟瑟发抖的小花,正常人见了都得心里一酸。

  郁归尘一眨不眨地看了他片刻,声音低沉:“你说的是真话吗?”

  舟向月微微睁大眼,目光中流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脆弱:“你不相信我……”

  郁归尘没说话,只是低头沉默地注视着他。

  舟向月缓缓闭上眼,泪水从眼中涌出:“我明白了。”

  他慢慢地松开抓着郁归尘袖子的手,后退一步:“对不起,是我越界了……”

  他猛然转身打开门,往外冲去。

  门一打开,裹挟着大雪的狂风迎面扑来,他瞬间陷入一片彻骨凉意中。

  屋子里温暖如夏,舟向月只穿着一身睡衣,赤着脚就往雪地里跑。

  “站住!”

  他在风声中听见背后传来郁归尘的声音,却不管不顾继续往前跑。

  一只手刚刚碰到他的肩膀,就被他一把甩掉了。

  然而下一刻,胸口猛然泛起的痒意让他不得不弯腰咳嗽起来。

  随着一股腥甜气味涌上喉咙,一朵鲜红血花在洁白的雪地上绽开,瞬间融化了一片新雪。

  四肢在冷风里沉重得像灌了铅,他脑中嗡嗡作响,好像听到郁归尘说了什么,但一个字都听不清。

  眼前忽明忽暗,他模模糊糊地看到更多的血液落在他下意识挡在嘴边的手上,又从手指间淅淅沥沥地落下去,雪地上的鲜血飞速蔓延开来。

  舟向月意识模糊地心想,啊这,好像玩大了……

  这身体现在真跟纸壳子似的,一碰就兜不住血。

  争气点,可别撑不到他派上用场的那天就嗝屁了啊!

  天旋地转,他猛然跌进一个灼热到近乎滚烫的怀抱,眼前却迅速黑了下去。

  舟向月拼着最后一丝神智抬手想抱回去,但转眼就晕了,也不知道自己抱没抱到。

  晕过去的昏睡很不安慰,他迷迷糊糊的好像做了很多梦,但全都是凌乱破碎的画面。

  刺骨的冷意和滚烫的热意在体内冲撞交织,就像是一只在沸腾油锅里翻滚的油炸冰淇淋,浑身说不出的难受。他颤抖着想要蜷缩起来,却没有一丝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那种冷热交撞的感觉终于慢慢被一种稳定的温暖热流所替代。

  舟向月醒来的时候,躺在厚实的被窝里,浑身暖洋洋的,就像是刚泡完一场热水澡一样满足。

  看窗外,此刻依然是深夜。

  他餍足地躺了几秒钟,才想起来——郁归尘呢?

  老规矩,弄只小蚂蚁去看看情况。

  小蚂蚁利索地爬进郁归尘的卧室,舟向月立刻就坐了起来。

  郁归尘不在卧室里。

  小蚂蚁随即爬上墙,在那扇通往密室的门上细细地爬了一圈。

  那扇门上有几百个字的符文,舟向月记得清清楚楚。

  他闭着眼,顺着小蚂蚁的足迹一个个对了一遍,发现符咒变了。

  ——郁归尘现在就在密室里。

  这次他的门关好了,但舟向月上次进去的时候,在里面留下了一点自己的符咒。

  那点微小的符咒在满室密密麻麻的禁锢符咒中毫不起眼,但足以让一只小蚂蚁钻进去。

  舟向月深吸一口气,闭眼操纵着小蚂蚁爬进了密室。

  郁归尘果然在这里。

  他像上次舟向月看见时那样双眼紧闭、大汗淋漓,四肢被锁链束缚在墙上,无意识地挣动着绷紧的锁链,手腕与铁链的相接处磨破了一片鲜红血肉。

  他居然这么突然地就开始反噬了?

  舟向月随即想起来,其实他回来的时候,体温就异常的高,或许那个时候已经隐隐开始了。

  因为今晚突然吐血晕倒的意外,舟向月严重怀疑舟倾这个身体已经撑不了多久。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就是现在,开始吧。

  舟向月召回小蚂蚁,这次没有割手指上的血,而是用刀尖在心口那处层层叠叠的疤上轻快地一挑,熟练地取了一点心头血。

  心头血比指尖的血蕴含的力量更强,入梦的稳定性也更好。

  舟向月穿上一件外套,然后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郁归尘的卧室门前。

  他一弯腰,把抱着一滴心头血的小蚂蚁放在门缝底下。

  小蚂蚁故技重施,爬进密室里,将那滴血滴在了郁归尘的眉心。

  舟向月眼前的画面发生了变化。

  视野清晰起来之前,他先闻到了一股奇异的暗香。

  那种暗香无比熟悉,在一呼一吸之间就沁入肺腑,有一种仿佛能扫净尘间一切烦恼的极乐感。

  舟向月心跳开始加快。

  淡淡的香雾之中,夕阳从窗边透亮的纱幔中透进来,照亮了宫殿中金色的雕梁和黑色的花鸟屏风,繁复的金色雕刻仿佛黄金一般雍容华贵。

  日暮的钟声从遥远的窗外传来,隐约有诵经的梵音如潮水般层层涌起。

  他发现自己坐在雕花的黑檀木桌前,手上拿着一支墨绿的笔,面前散落了着几片白色的骨简,有星点血迹在骨简上缓缓漫开。

  问苍生和问鬼神。

  舟向月一摸脸,发现脸上戴着熟悉的傩狐面具。

  他身上,是一袭血一样红的长袍。

  这里是……

  他如有所感地猛一回头,看到了静静站在不远处的少年。

  少年一身形制规整的黑色长袍,领口和衣袖刺绣金纹,从头到脚一丝不苟。

  他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深邃眼眸沉沉地凝视着舟向月,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这是十四岁的郁归尘。

  十四岁的……郁燃。

  舟向月感到喉中发干,不动声色地深呼吸一口气,稳住怦怦跳动的心脏。

  他知道,郁归尘梦见一千年前的事了。

  这个梦境,不稳定。

  ***

  郁归尘又梦到了那个他始终无法摆脱的梦魇。

  梦里那个红衣身影再次出现,他所经过的地方总有一股幽香,仿佛有钏环飘荡的神秘轻响。

  那位红衣国师,有一支诡异的笔。

  十四岁的他第一次见到那支笔,就感觉到一种令他不舒服的气息。

  虽然国师总是以面具示人,但他似乎还很年轻。

  年纪轻轻便有大成,若非天赋异禀,便往往是装神弄鬼,甚至是邪魔外道。

  但身份性格使然,哪怕心中有想法,他也基本从不说别人的不是,当然更不会去非议这位炙手可热的新任国师。

  但他此后终生,都在为当时自己的沉默后悔。

  郁归尘一次又一次地梦见曾经的场景。

  黑色的宫殿,金色的雕梁。

  摇曳如烟的隐约异香。

  一个修长的红衣身影,手中捧着一簇火,回头看他。

  他在准备一场祭祀。

  如风起于青萍之末,直到城中起了骚动,郁燃去暗中调查,才发现众多的贵族富豪,都在为一种奇香而神魂颠倒,甚至不惜草菅人命。

  那是一种噬魂销骨的香,和红衣国师所用的香一模一样,也是国师让他们培育那种香。

  那种香,叫做长生香。

  再之后天现异象,城中大乱。

  他回到皇宫中时才终于明白,长生香不是目的,国师一直在准备的那场祭祀才是——

  那场祭祀,叫做长生祭。

  生死恒常,有死方有生。

  长生,长生。

  长生祭所需的祭品,是人命。

  十四岁的郁燃不顾一切地冲入祭祀的灵坛想要打断长生祭,迎面撞上了红衣国师。

  然后,国师抽出剑,剑尖精准无比地刺穿了他的胸口。

  没有半点颤抖。

  郁归尘有一个秘密。

  他的身体构造异于常人,心脏长在胸腔的右侧。

  如果不是这样,十四岁的时候,他就会死在那人的剑下。

  那一剑虽然没有让他死,但足以重伤他。

  那之后的记忆变得凌乱而破碎,他看见熊熊燃烧的宫殿,看见沸腾喧嚣的人群。

  十四岁的少年满身是血、奄奄一息,被愤怒的人群绑上了火堆,要烧死他以平民愤。

  大火烧起来之前,他就因为失血过多昏了过去。

  但之后,竟然有人救了他。

  在郁燃昏昏沉沉的模糊记忆里,那个人带着自己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等到他终于伤势恢复、清醒过来时,他已经到了翠微山。

  曾经与他短暂相处过几年的同门接纳了他,给了无家可归的他庇护。

  付一笑来看他的时候,吞吞吐吐地犹豫了好久,告诉他:

  那个,带你回来的舟向月师弟——对,就是当年经常没事招惹你的那个——他说,他把你捡回来是当徒弟的。

  郁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