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难再次醒来时,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股比往常更清晰的血腥味,以及一丝残留的酒味。

  她刚才被推倒时身上有一点擦伤,但没有别的伤痕。

  她爬起来,摸索着找遍了整个房子,但都没有找到那个闯进来的醉醺醺的酒鬼,也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而那个人的气息也消失了。

  屋子里没有一丝声音,就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但阿难嗅了嗅空气中的那一丝血腥味,知道那曾经真实地发生过。

  所以,那个人是去处理尸体了么?

  阿难坐下来继续做她的纸扎,但又时不时忍不住想,他能把尸体藏到哪里去啊?

  那么大一个人,不会被发现吗?

  幸好之前已经把做纸扎需要的篾条全都劈好了,不然这样这么不专心,恐怕少不了在手上戳几个洞。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她再度听到角落里熟悉的呼吸声,才暗暗地松了口气。

  她觉得那个人应该也知道她发现他了——废话,她又不是失忆了,当然记得那个光棍酒鬼闯进她家里之后神秘失踪的事。

  但两人好像保持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一个依然装作不存在,另一个依然装作不知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阿难好像已经习惯了那个人的存在。

  她的生活单调而乏味,在永远不见天日的黑暗中独行,只有那些纸人陪着她,直到这个人闯进了她的生活。虽然她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两人就这样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谁也捅破那层窗户纸。

  唯一有点苦恼的问题是,阿难发现自从那人藏到她家里之后,这房子里闹鬼好像比以前频繁了很多。

  梅面陇本来就闹鬼,有人说时而在夜里醒来,看到有小孩的身影站在自己的床头,正在看自己。

  还有人听见麻绳晃悠的嘎吱嘎吱的声音,看到一个人影把头套进悬挂在房梁上的绳索里。

  虽然大多是添油加醋的传言,但寨子里确实有相当多的人撞见过难以解释的恐怖现象,因此所有的居民夜间基本都大门紧闭不会外出,也会早早睡觉。

  阿难经常没什么白天和黑夜的观念,但她知道大部分闹鬼事件都发生在深夜。

  但像现在这样几乎夜夜闹鬼,未免也有点离谱了。

  比如这一天晚上,阿难睡得不踏实再次醒来,又听见了血液滴落那种略显粘稠的滴嗒声。

  阿难背贴着墙侧躺着,感觉面前掠过了一片湿冷的空气,就像是有一个冰冷的人躺在她面前。

  正直直地看着她。

  沙沙。

  面前传来了梳头发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面前的人依然在直勾勾地看着她。

  滴嗒。

  滴水声再次传来。

  阿难贴紧了墙,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她毕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虽然已经一个人生活了很久,但深更半夜听到那些异常的声音,还是会害怕。

  女人幽幽的声音忽然在面前的咫尺之遥响起:“我好看吗?”

  阿难不说话,也不动。

  “我好看吗?”女人又问了一句,直勾勾地盯着她。

  然后锲而不舍地问:“我好看吗?”

  “我好看吗?”

  “我好看吗?”

  ……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幽怨,后来尖利得就像是在嚎哭。

  阿难最开始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一动不敢动。

  但后来女人重复的次数实在太多,她终于从害怕变成了麻木。

  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阿难已经可以辨认出那个人的脚步声,是从她门边经过,往灶台那边走。

  可能是晚上去喝水。

  她忽然就感觉心中有了几分底气,冲女鬼道:“我瞎,看不见。”

  女鬼:“……”

  “噗。”

  好像是门外那个人笑了,可这笑声实在太轻太轻,就连阿难都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

  如果真是他在笑……

  阿难脸上有点发热,觉得好丢脸。

  第二天,她磨磨蹭蹭地起床,然后发现那个人又出门了,顿时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她随即发现窗外传来一股淡淡的梅花香气。

  这是……?

  阿难疑惑地出门一看,结果发现窗前的土地里插了一枝梅花。

  挺粗的一根树枝,就那么插在土里,土也是新翻起来的,泛着一股带露水的潮湿土腥气。

  阿难闻着鼻尖的梅花香,蹲在那里思考了半天。

  梅花这么插在土里,能活吗?

  虽然她也很希望能活,但总觉得这不大靠谱。

  她摸了摸那根直挺挺的梅花枝,又回身进了家里,开始继续自己的活计。

  往纸扎上糊纸。

  她无所谓白天黑夜,时间也划分得比较随心所欲,一直到饿了才站起身来,打算煮点东西吃。

  糯米和小米混杂着下锅,再去够窗台边挂的腌鱼和腊肉。

  腌鱼的数量一点也没变,而且全都是她之前就挂在那里的。

  而腊肉……腊肉好像多了几块?

  是新挂上去的。

  阿难思考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那个人好像不喜欢吃腌鱼。

  不过多出来的腊肉是什么鬼。他从别人家偷来的吗?

  她一边思考,一边取了点腌鱼和腊肉。

  做好之后,她吃了大半腌鱼,剩下的和饭拌一拌,放在了窗台上。

  这回是真的用来喂阿花的。

  腊肉则和其他的饭一起,还放在锅里。

  阿难想了想,把盖子盖上了。

  这样饭凉得不那么快。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一个不耐烦的中年女声道:“阿难,开门!”

  阿难的表情一下子冷了下去,不自觉地攥了一下拳头。

  是她的姑姑。

  她一开门,姑姑就毫不见外地走了进来:“听说田家又找你做纸扎了啊,钱给了吗?”

  阿难道:“没有。”

  “怎么还没给?”女人不满道,“你做完了吗?”

  阿难:“还没有。”

  “你怎么动作这么慢啊?”女人提高了音量,“赶紧做完给他们,拿到钱之后别乱花,给姑姑帮你存着。”

  阿难一声不吭。

  “怎么,还不愿意?这才多大啊就翅膀硬了?”

  女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那不省心的爹娘把你个看不见的赔钱货一个人留下来,要不是我,你早就冻死在雪地里了!”

  阿难低着头一言不发。

  她听到家里东西和桌面摩擦的声音,应该是姑姑从桌面上拿起什么在打量,可能又想拿走了。

  每次来,姑姑都会从家里顺走一两件东西。

  大概是以为她看不见就不知道。

  门外忽然再次传来敲门声,笃笃笃。

  阿难忍不住紧张起来,不会是那个人忽然回来了吧?

  他出门的时候姑姑还没来,他可别被她看到啊。

  “谁啊?”

  女人不耐烦地问了一句,门外却没人说话,只是继续笃笃笃地敲门。

  “居然还有人来找你?”

  女人哼了一声,骂骂咧咧地去开门:“走错了吧,什么蠢货啊……”

  开门前的那一瞬间,阿难忽然听清门外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都不是那个人。

  两个陌生人站在门外,屋里的人问是谁却不说话。

  阿难心里猛然生出一股不安,下意识地往里屋退去。

  她听见门打开的声音,女人惊恐地叫起来:“你是……”

  声音随即变得含混压抑,像是嘴被捂住了:“唔唔唔……”

  门“咚”的一声关上。

  下一刻,阿难听到了“噗嗤”一声。

  与屠夫杀猪时刀插进猪脖子的声音一模一样。

  哗啦——

  是鲜血泼洒在地上的声音。

  阿难猛地一个激灵,立刻钻进了她做纸扎的房间。

  她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死了就行,别浪费时间了。赶紧把目标解决就回去交差。”

  另一个人说:“这么破一个小屋子,他真会住在这里?我怎么觉得搞错了……”

  “没错。之前有人看到他了。”

  阿难屏住呼吸缩在门后,心脏砰砰直跳,屋里刺鼻的血腥味刺激得她想吐。

  他们的目标是谁?

  是那个人吗?

  所以,他确实是在被人追杀?

  这两人转瞬之间就杀死了一个人,并且对此习以为常。

  阿难后背发凉,心想那个人究竟是惹了什么不得了的人?

  就在这时,一个人说:“先把屋子里搜一遍。说不定他在这里藏了什么东西。”

  一人的脚步声立刻向屋内靠近过来。

  阿难一惊,下意识往后一缩,没想到碰到了旁边的一堆篾条,发出“刺啦”的声音。

  “谁!”

  外面的两人反应极为迅速,脚步声朝她的方向冲了过来。

  阿难死死咬牙往门后缩,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喵——”

  猫叫声响起,阿花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咚咚咚地冲了出去。

  “……原来是猫啊。”

  一个人说,“吓我一跳,还以为他居然藏在家里埋伏我们。”

  阿难屏住的呼吸刚刚放松了一点,却听另一个人说:“赶紧搜。”

  那人的脚步声先在外间的屋子里转了一圈,然后走向她的屋子。

  “……娘咧!”一声惊呼,“这么一堆鬼气森森的东西,吓我一跳。”

  “什么?”

  “纸人。还有纸房子……这是纸老虎?”

  他嘿嘿笑了两声,“他不会沦落到做纸人为生吧?想想我都忍不住要笑死了哈哈哈,他当初想过有这么一天吗……”

  “你脑子塞的是屎吗?那些纸人当然不是他做的了。这个屋子本来就不是他的。”

  “他会躲在这么一个地方,本来就已经够离谱了好吧,”那人不服气地嘟哝着,“之前那么嚣张,谁能想到竟然倒霉得这么快。”

  另一人冷笑一声:“就是因为他之前太张狂,得罪了太多不该得罪的人。报应罢了!”

  正当两人说话时,大门外传来了隐约的脚步声。

  两人立刻不说话了,就连原本的呼吸声也刻意放轻。

  阿难心跳怦怦地加快。

  是他回来了吗?

  他知道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吗?

  停顿片刻后,外面的脚步声突然向远处跑去。

  屋里的两人一愣,低低骂了声,立刻打开门冲了出去。

  几人的脚步声跑远后,阿难一刻也没有耽搁,她压抑着紧张和恐惧迅速收拾了一个小包,然后从屋子里摸出来。

  到处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她不敢再留在屋子里,往外走的途中还差点被姑姑的尸体绊倒。

  没想到刚一打开门,一只手猛地捂住她的嘴,将她险些脱口而出的一声惊叫挡了回去。

  “别怕,”一个年轻温润的男声压低声音道,“别出声,我带你走。”

  阿难心头一惊。

  她立刻认出这个声音的主人在冯二死后来敲过她的门。

  他当时说自己是县里巡捕,问她有没有见到过什么异样……可这个熟悉的气息,分明属于那个在她家里躲了好几天的人!

  阿难立刻明白过来,之前他那个身份肯定是假扮的。

  他来敲她的门,大概是想知道她是不是看到了他杀人。

  但他随即发现她是个看不见的盲人,然后就顺势决定藏在她家里躲避追杀。

  阿难心里猛然涌起一股后怕感。

  如果不是这几天她的谨慎小心,他是不是早就已经杀她灭口了?

  无数思绪在电光石火间掠过阿难的脑海,而她压抑着脸上的表情,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

  那人在她面前蹲下来,“我背你。”

  叮当一声,有什么东西随着他的动作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如银铃的声响。

  阿难猛地一愣。

  那人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把东西捡了起来。

  此时,旁观的舟向月耳边响起了阿难回忆里的对话声。

  一个温柔的女声说:“这把梅花长命锁有一对,阿难有一把,哥哥也有一把,是娘给你们求的,会保佑你们一生平平安安。”

  哦,舟向月想起来了,他见过阿难的长命锁。是在幻境里时洛平安给他的。

  他记得银色的长命锁上镂空雕刻着精致的梅花,底下坠的银铃也很是特别,里面放的是红豆粒。

  “阿难有一朵梅花胎记,哥哥身上也有一朵一模一样的哦,都在右肩上。”

  “你哥哥可有出息了,在一个特别厉害的地方学习,是叫……哦对,是叫翠微山。他们学的和爹娘这种纸人的小把戏可不一样,厉害多了。等将来哥哥回来了,让他教我们阿难!有他在,肯定没有人敢欺负阿难!”

  翠微山?

  舟向月心想,原来阿难的哥哥竟然和他是同门。也不知道是哪位。

  “娘专门把挂铃里面的铃珠换成了红豆,是不是听起来和一般的铃铛不一样,特别好听?”

  叮铃铃。

  在小女孩咯咯的笑声中,清脆空灵的铃声响起。

  舟向月立刻发现这铃声十分耳熟——对了,和刚才那人身上掉下来的东西发出的铃声一模一样!

  他恍然大悟。

  所以,那人应该是带着一个和阿难一样的长命锁。

  难道他就是阿难的哥哥?!

  真会这么巧吗……

  就在这时,阿难伸手抱住那人的脖子,让他背了起来。

  她的动作很自然,但舟向月立刻意识到她在借此掩饰自己触摸他后肩的动作,因为他自己也想这么做。

  阿难后肩上的确有一朵梅花胎记,是红色凸起的。

  虽然她看不见,但那种胎记只要一摸就能摸出来。

  舟向月和阿难的注意力此时都集中在了指尖上,装作不经意地触碰到那人的后肩。

  指尖触到的皮肤微凉,紧绷的肌肉线条十分流畅。明明他已经与那两个来杀他的人周旋了许久,身上却像一块冷玉一样,没有什么热意。

  最重要的是,那里没有胎记。

  舟向月心里一沉。

  所以,这个人不是阿难的哥哥,却有她哥哥的长命锁。

  ……而且,他还是个被人追杀的杀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