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向月想,阿难一定发现了这个人的存在。

  但她只是停顿了一下,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现一样,锁好窗后,就转身又向扎纸人的屋子走去。

  能感觉到那人就在她身后,但她往回走时却没有碰到那个人。

  一直到走进屋子里的整个过程,阿难没有露出一丝异样的表情,脚步没有一点慌乱。

  如果不是舟向月能感觉到她心跳加速、后背渗出冷汗,恐怕很难看出她实际上很紧张。

  阿难镇定地走进屋子,转身关上了门。

  然后犹豫了一下,很轻很轻地插上了插销。

  她动作极其小心,可插销带有一点弹力,最后还是发出了“咔哒”一声,在安静的屋子里十分清晰。

  周围依然很安静,静到他能听见她胸腔里咚咚的心跳声。

  手心里全是汗,她不自觉地在衣服上擦了一下。

  阿难在想什么?

  一个陌生人进了家里,她却没有出声去问“谁在那里”,也没有立即跑出去求救。

  舟向月想,那人应该是翻窗进来的,而且动作非常利落。

  所以血不应该来自他自己身上的伤,而是别人的血——他是不是杀了人?

  阿难只是个盲人小女孩,那人则应该是个年轻男子,而且刚才就在她身后咫尺之遥。

  如果她表现出任何异样,还没等她逃出去,他就可以毫不费力地直接杀死她。

  ……所以,阿难在装作自己没有发现他。

  舟向月想起刚进入记忆时,他听到外面吵吵闹闹地在说寨子里流窜来了个杀人犯。

  寨子里并没有很多住户,按理说不会有人这样偷偷潜进她家却什么都不干。

  最有可能的,反而是那个杀人犯——现在整个寨子都在搜捕他,他可能是因此才躲进了阿难的家避风头。

  但如果真是杀人犯,他刚杀了人又被追捕,肯定精神也很紧绷——他真的会这么快就对阿难放心吗?

  此刻,他是不是正站在房间门外面,从门缝往里看她?

  这个念头一出,舟向月就听见门外传来轻轻的一声摩擦声。

  很轻微,就像是呼吸的气流穿过门缝时发出的声音。

  阿难一个哆嗦,从门边退开了两步。

  不过,舟向月想,那个人显然不是盲人。

  天已经黑了,阿难又不点灯,他肯定看不见屋里的情景。

  阿难重新走到削篾条的地方,拿起了劈竹子的篾刀。

  篾刀和她的小臂差不多长,刀背也有点钝。

  但这可能是阿难现在能拿到的唯一的武器。

  阿难拿着刀蹑手蹑脚地走到屋子角落里,坐了下去。

  舟向月回想起来,他之前似乎是看到过这个墙角铺了几层垫子。算不上床,但可以对付着睡一晚。

  阿难盖上被子,背对着墙壁蜷缩起来,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篾刀。

  她的心跳一直很急促。

  夜里很安静,外面偶尔有一两声犬吠和人的呵斥声,被惊飞的鸟扑棱翅膀穿过树丛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

  随后,舟向月听到了沙沙的细微声响。

  像是纸张摩擦的声音——是那些纸人在动吗?

  沙沙沙……

  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咫尺之遥的地方。

  阿难却好像并不害怕这种声音,她伸出手摸了摸,摸到一只纸做的手。

  那种触感就是纸,没有体温,让舟向月一瞬间有点头皮发麻。

  可阿难却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好像放心了。

  她收回手,握着那把篾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舟向月隐隐约约听到了小孩的笑声。

  “咯咯咯……”

  很近,近到就像在他耳边笑。

  后脑似乎被人吹了一口气,凉飕飕的。

  “咯咯咯咯……”

  “门外有人……”

  “你家里有人呀……”

  舟向月心想,又出现了,看不见的提醒侠——它们好像是鬼,但之前连洛平安也看不到他们。

  这还真是在提醒她呢。

  阿难醒了,但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也没有睁眼。

  她的心跳微微加速,但总体还算平稳,至少比发现家里进了个人时要平稳很多。

  看起来,阿难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半夜小孩说笑声这种诡异的闹鬼现象。

  原来这种鬼不仅在幻境里出没,它们在真实的梅面陇里也存在,梅面陇的人们可能都见过。

  那些小孩子的笑声和说话声只持续了几分钟,就再度消失了。

  阿难依然一动不动,竖起耳朵听黑暗中的声音。

  后来,她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这一晚居然有惊无险地过去了,阿难再度醒来时,眼前又亮起了一片模糊的微光。

  天亮了。

  阿难一动,篾刀从手中滑落,掉在竹地板上——咣!

  这一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突兀,阿难瞬间浑身寒毛直竖,整个人都绷紧了。

  一秒,两秒,三秒……

  外面没有任何声音。

  或许,那个人只是在她家里暂时躲一夜,天亮前已经离开了?

  阿难在墙角一动不动地缩了很久,才站起身来。

  她摸索着在地上找到了那把刀,再次拿在手里,然后无声无息地一步步向房门走去。

  走到房门前,她又站住了。

  犹豫片刻后,她还是把篾刀放回了原处,然后再次来到门前,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外面静悄悄的。

  打开门之后,阿难就不再像在房间里那样犹豫。

  她像是往常一样一脸平静地走出房间,随后摸着墙走向了灶台。

  但她在经过另一个房间的门口时,又闻到了里面传来的一丝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或许是因为这股味道,她有些分神,没注意踩到倒在地上的一截竹筒,顿时失去了平衡。

  阿难情不自禁地向墙上伸出手去想扒住什么,结果手指上突然传来尖利的刺痛。

  “嘶!”阿难倒吸了口冷气,立刻抽回手,同时重重地摔了一跤。

  是灶台边的墙上有个挂东西的架子前两天刚掉了,露出了底下尖锐的钉子。

  骨碌碌……

  那只绊倒她的罪魁祸首竹筒滚到了一边。

  阿难顾不上去捡那只竹筒,因为手上很疼。

  啪嗒,啪嗒。

  血滴落在地上。

  鼻尖的血腥味更浓了。

  她好像觉得有一点难堪,她抿了抿唇,先走到灶台边,从瓮里舀了一瓢水冲洗伤口,然后抹了点药,又熟练地用布包上。

  看到她驾轻就熟的动作,舟向月想她可能经常受伤——也是,一个看不见的小姑娘独自一人生活,受伤可能在所难免。

  处理完伤口后,她把东西都收好,然后打开灶台底下装米的竹筐,要盛米的时候愣了愣。

  然后,她把手指插进米里,比了比米堆的高度。

  见底了。

  舟向月觉得,她好像是在想,米怎么少了?

  ……不会是那个人昨晚吃了吧。

  这可真是……有点出乎意料。

  阿难舀了一勺米,然后想了想又舀了一勺,扔进锅里放水开始煮。

  之后,她又探身到架子后面的窗边,去取晾在空中的腊肉。

  阿难第一下摸了个空,随即就挪到旁边的位置,取下了旁边的腊肉。

  腊肉也少了一片。

  舟向月自己脑补了一下,竟然觉得有点滑稽。

  ——所以,一个杀人犯潜藏进独自居住的小女孩家里,然后等到夜深人静她睡觉的时候,自己偷偷到厨房,用米和腊肉做了顿饭?毕竟他总不可能啃生米吧。

  而且全程小心翼翼,没有吵醒那个听力格外敏锐的小女孩。

  而且吃完还洗了锅,啧。

  “喵——”

  一声猫叫响起。

  阿难打开窗户伸出手去,摸到了一个毛绒绒的猫猫头。

  那只猫顺着她的抚摸,头往她手里蹭,喉咙里还发出咕噜咕噜的呼噜声。

  阿难摸了两下,就割下一小片腊肉,喂给了猫。

  猫几口就吃完了,又用头蹭蹭她,然后轻盈地从窗户跳下地,发出“噗”的一声轻响。

  阿难回过头继续做饭。

  她的饭很简单,一小锅米饭,切成几片的腊肉。

  但尽管如此,她也没有吃完。

  阿难看了看锅里剩下的饭,自言自语道:“剩的就给阿花吃吧。”

  她把锅里的米饭拨拉出来,和那几片腊肉一起倒进小碗里,放在了窗边。

  阿花应该是那只野猫。

  收拾完吃饭的东西,阿难就出了门,出门前从门边拿了一根竹杖。

  她跨出房门的时候,好像微微瑟缩了一下。

  眼前那一片模糊的光变得更加明亮,外面正是白天。

  阿难没有走远,只是直接向右,从门摸到旁边墙上的窗户,然后摸到了窗台上用石头压着的一张纸。

  她抽出那张纸,用指腹轻轻摩挲过纸面,感受纸上的字。

  舟向月想,这明显不是专门给盲人写的那种凸起的盲文,这么摸能摸出来么?

  旁边又不是没有邻居,她不能去找人帮她看看写了什么吗?

  没想到他刚冒出这个念头,就有一段像记忆一样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不看不看不看!死人的玩意,晦气!”

  “可是人家找她下的纸扎单子,她看不见怎么办啊……”

  “我们能怎么办?她又不是我生的,谁生的找谁去啊?她那爹娘早些年不是还整天炫耀说大儿子出息嘛!让她哥来帮妹妹看看呗!”

  舟向月好像懂了。

  纸扎是死人用的玩意,在正常人眼里恐怕都有些晦气。

  而阿难似乎是靠做纸扎养活自己,所以虽然寨子里其他人有时会需要来找她做纸人,但却不会直接上门,而是写一张纸,用石头压在她窗前就算“下单”了。

  可阿难是个盲人,对正常人来说很简单的一件事,她却要费很大工夫。

  她也找邻居帮忙看过纸上写的字,但邻居嫌晦气。

  最后,她就只能靠自己了。

  舟向月思考间,阿难竟然就“读”完了纸上的字。

  “一对童男童女,一幢六层小楼,一对老虎,”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纸折起来塞进口袋,“十天时间。”

  接到单子之后,阿难没有立刻回到家里,用竹杖试探地点着地,继续出门了。

  舟向月想想也是,如果她只是要去看接到的新单子,其实用不到拐杖。

  她出门前拿拐杖,应该就是要走出家门到远一点的地方了。

  阿难慢慢地用竹杖探路前行,去了寨子里的集市。

  舟向月与记忆里的路线比对,发现这集市应该是在寨心的神像附近。

  但他记得在之前那个幻境里时,寨心基本都没有人。是因为神像打碎了吗?

  那么,在阿难的这段记忆里,神像还没有打碎?

  他没法操控阿难的身体去验证神像是不是还完好无损。

  集市上的人群往往本来还在高声地说话,每次阿难一靠近,声音就顿时都小了下去,还有匆匆远离的脚步声,就像是在躲避瘟疫。

  阿难面不改色,就像是什么都没看到——她确实什么都没看到,但她都听到了。

  她买了米和纸。

  只是一点东西,但她买完又一路小心翼翼地走回家,天已经开始渐黑了。

  她快要到家的时候,忽然闻到了一股格外浓郁的梅花香。

  阿难想了想,把米筐和卷起来的纸放到一边,小心翼翼地伸手摸索着走到路边,摸到了粗糙的树皮。

  随后,她把手高高地伸过头顶,在空着摸索着。

  什么都没摸到,又踮起脚继续摸,终于摸到了一根树枝。

  她使劲地踮脚,想抓住那根树枝,但树枝对她来说还是太高了,虽然踮起脚指尖能碰到,但根本没法抓住。

  舟向月疑惑了片刻,得出结论——她好像是想折一枝梅花?

  他在这身体里都干着急,恨不得自己出去帮她折一枝下来。

  但没有人来帮阿难,她努力了半天之后也放弃了。

  没有折到梅花,她似乎也没有很沮丧,安静地回去拿起了米和纸,继续回到了家里。

  进家门的时候,舟向月想起一件事——阿难这都独自出门了,但也没有把家里疑似进了杀人犯的事情告诉别人啊。

  而且,她又一个人回来了。

  明明阿难并不认识家里进的那个陌生人,而且也很害怕他,但她为什么又不告诉别人呢。

  舟向月只能猜测,可能是因为那人估计是杀了冯二的杀人犯,而阿难本来就想要冯二死,所以不想举报他。

  阿难进家后,就去灶台边做饭。

  她走过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摸窗台上的那只碗。

  碗里原本放了米饭和腊肉,但现在空了。

  阿难脸上没有露出什么异样,她镇静地收起碗,然后想起刚买的米没拿过来,又摸着墙走过去拿。

  走着走着,她手上的动作忽然微微一顿,又摸了摸。

  这个位置……

  舟向月想起来了。

  这个位置原本有颗裸露出来的钉子,今天早上她还划伤了手。

  但现在,那颗钉子却不翼而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