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归尘陷入了一个多年来反复折磨他的梦魇。

  那个梦魇阴魂不散地纠缠着他,有时有完整的场景,有时全是支离破碎的画面。

  这一次便是画面。

  黑色的宫殿,金色的雕梁。

  精美的龙纹在火光中明明灭灭,有如鬼魅般飘忽。

  云雾一般的轻纱闪烁着淡淡的金色,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撩起。

  纱幔后露出一个红衣的人影,他背对着他,另一只手里捧着一簇微火。

  郁归尘抬起头,想看清他的脸。

  仿佛听到他的心声,红衣人点了灯后,手上跃动着幽幽的血红火焰,转过头来。

  红衣人微微低下头看他,对他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眼眸幽深如墨湖:“殿下。”

  闪烁的火光落在他的眉眼间,那一抹微笑温柔如水,让郁归尘一时失神。

  心底隐约的一缕理智在想,他此时好像还年纪很小……好像是十四岁。

  灯火缭绕间,郁归尘忽然闻到一股暗香。

  暗香不知从何处而起,那是一种用语言无法形容的异香,销魂蚀骨。

  仿佛在人的体内点起了一把火,一边让人煎熬得大汗淋漓,一边却又仿佛置身云雾之间,心神恍惚、□□。

  那明明是一种令人沉醉的香气,像是采撷了世上最馥郁的花卉,在冰山雪水中凝成香露,再以最纯净的火焰点燃。

  但郁归尘的心脏却整个紧缩起来,就像是闻到了血的味道。

  下一刻,血的味道变得更加浓重。

  不只是血,很快还有硝烟与灼烧的味道,好像哪里失了火。

  郁归尘眼前一阵阵发黑,他下意识向那个红衣人影走去,想对他说,快离开这里,起火了。

  可在他模糊的视野里,那个红衣人忽然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边的一切都燃烧起来。

  纱幔在燃烧,檀香木桌在燃烧,他的一卷卷书籍在燃烧,连宫殿金碧辉煌的墙壁与立柱都在燃烧。

  浓烈的烟雾与火光包裹了他,周围的墙壁在坍塌,天旋地转。

  郁归尘走得踉踉跄跄,却越来越着急。

  他想开口叫他,但喉咙里血意淋漓,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拼命抓住身边可以稳住他身体的东西,燃烧的桌椅、窗棂和门扉……灼烧的剧痛从手上传来,迅速蔓延到全身。

  熊熊火光遮蔽了他的视野。

  如果别人看他,或许会看见一个浑身在燃烧的孩子。而对他来说,他就像是在地狱火海里奔跑。

  郁归尘全然不顾,他在熊熊燃烧的宫殿里跌跌撞撞地奔跑,追着前面那一抹红色的身影。

  轰!

  一段燃烧变形的巨大木梁轰然倒塌,郁归尘立刻躲避,但还是被巨大的冲击力掀翻在地。

  他狼狈地翻滚了两圈,余光正看见上方火光熊熊的门扉也断裂崩塌下来,正正向他砸来!

  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就算他站起身来,也来不及躲避。

  但郁归尘忍着浑身滚烫烧灼的火焰,还是咬牙站起来,而门扉距离他只有咫尺之遥——

  他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猛地一把拽过去。

  然后跌进了一个冰凉熨帖的怀抱。

  轰隆!

  门扉贴着他的后背砸落,而他得救了。

  浑身的火焰忽然熄灭,他被这个冰凉的怀抱紧紧抱着,明明已经脱离了苦海,但他的心却不知为何猛然剧烈跳动起来。

  他反手紧紧地抱住了面前的这个人,又紧紧地闭上眼。

  好像如果他一直不睁眼,如果他一直不松开,那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

  周围冲天的火焰噼里啪啦地爆响,而他在这个拥抱之中,只听见自己一个人的心跳。

  仿佛他所抱着的,不是一个活人。

  这个念头隐隐冒出的那一刻,他身上的力气忽然消失了。

  同一时间,抱着他的人伸出一只手,不容抗拒地推开了他。

  郁归尘下意识睁开眼,终于看清了抱着他的人。

  是那张眉眼如墨画的漂亮的脸,左眼角仿佛挂着一滴泪……不,那是一颗淡淡的泪痣。

  可是此刻,这张熟悉的脸不复以往微笑的模样,看他的表情冷漠至极。

  利刃破开皮肉的剧痛猛然从胸口传来。

  郁归尘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他看见一只白皙漂亮的手稳稳地拿着一把短剑,剑身深深没入他的胸口。

  一股血意从喉头喷涌而出,他眼前骤然陷入一片铺天盖地的血色。

  哗啦——

  清晰的锁链声响从耳边传来。

  郁归尘大汗淋漓地惊醒,呼吸急促,心脏剧烈跳动,粗重的锁链被他自己扯动得哗啦哗啦直响,磨出鲜血淋漓的伤口也浑然未觉。

  这里还是他的那个禁室,他好好地被锁链锁着,没有失控地做出任何不可挽回的事。

  此刻,外面天光已熹微,他身上灼烧的热量也随着夜晚的逝去而渐趋平稳。

  那只是个梦。

  郁归尘缓缓地闭上眼,凸起的喉结滚了滚。

  不会……再发生了。

  ……

  舟向月发现,那一夜之后,郁归尘看起来依然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

  要不是舟向月特别注意观察他,也不会发现他的脸色稍微苍白了一点点。除此之外,他整个人表现得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舟向月心道,没想到现在郁耳朵也这么能装了。

  不过这对他们来说还算是好事,毕竟那种事情肯定有损堂堂玄琊君的清誉。

  本来舟向月还想着,反正舟倾这个壳子自己也不会再用多久了,考虑到郁耳朵不久后即将再次痛失徒弟,可以对他好一点。

  但等到郁归尘一如既往毫不手软地逼他喝药时,舟向月简直恨不得马上死在他面前——今天你我之间必须死一个!

  可他还没有恢复原来的力量,依然被郁归尘武力压制。

  甚至因为刚刚结束魇境的损耗和他同时开其他马甲的消耗,现在更是无力反抗。

  舟向月只能含恨告诫自己,再忍忍,再忍忍……这见鬼的毫无意义的苦日子很快就结束了。

  不仅喝药避免不了,而且除了云片糕以外,其他的药后甜点味道也有点变化,没有原来翠微山那边买的好吃。

  舟向月一边撕薄薄的云片糕,一边恨恨地想,可能主要是不够甜。

  付一笑担心他们两个的状态,来看了他们好几次,而郁归尘总是更关心他那边追查邪神灵犀法器的“鬼面陇”线索的进展。

  自从付一笑跟他说发现自己似乎失去了当初的记忆后,他们都在这件事上投入了更多的精力。

  毕竟,如果付一笑的记忆真的是被抹去了,那么就说明“鬼面陇”和当年他抓住不知愁的地方很有可能确实关系,他们从付一笑的记忆入手,追查方向是对的。

  “……还是没有找到鬼面陇到底是哪里,”付一笑苦恼道,“现在信息那么发达,我们几乎把附近的地名都筛过了一遍,却没有任何地方叫这个名字,而且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到这个地名的了。”

  “不过,倒是发现北边那片的山区当地习俗都爱以‘陇’命名,其中有一个陇名字就有点像,叫梅面陇,我打算带几个学生明天去看看。”

  郁归尘微微皱眉:“那我也……”

  付一笑坚决制止:“你先好好休息吧,之前在曼陀宫里你也太胡来了。我们也就是先去看一眼,也不见得那里就是要找的地方。”

  郁归尘刚要开口,付一笑就打断他的话:“而且舟倾这样肯定是不能进魇境的,他要是有什么事,还得靠你看护着。”

  舟向月很是配合地把手揣在羽绒服兜里咳嗽了两声,又吸了吸鼻子。

  郁归尘:“……”

  他没有再坚持。

  舟向月也想把郁归尘拖在这里,付一笑和他不谋而合。

  毕竟,他深知问苍生的力量,如果它在魇境中出现,那个魇境本身恐怕就不会简单。

  他可不想在应付那个玩意的时候,还得同时对上郁归尘。

  不仅如此,而且他还有一个马甲现在去了翠微山,趁着郁归尘不在,正在偷偷摸摸地寻找当初他自己留下的一个魇境入口。

  当年他死后,他们显然对那地方进行了封印,现在连找出来都很费劲,而且容易惹人怀疑,所以一定要把郁归尘牵扯在外面,才比较方便他干坏事。

  这就是有很多个马甲的好处了。

  郁归尘只有一个,而他有很多个。只要用一个牵制住郁归尘,其他的马甲就自由了。

  经过付一笑的劝说,郁归尘果然被舟倾绊住了脚步。

  不过,舟向月隐约感觉到两人现在的相处有一点微妙地……和以前不同了。

  也是,郁归尘那种一本正经的人,在魇境里遇到欢喜佛幻象这么震撼人心的东西,就算懂得事急从权的道理,恐怕也很难过去心里那个坎。

  舟向月眼观鼻鼻观心,始终忠实地装作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因为现在同时有三个他在活动,这个瘦弱的本体尽量装作卧病在床,免得影响另外两个的发挥。

  在翠微山的这一个,正是【梨园梦】魇境那个可以给自己换脸的马甲。

  此时,他给自己换了一个让人过目即忘的路人甲脸,步履轻快地走过波光粼粼的九鲤湖,远远地看见夜幕中那座精致的白色尖塔,忽然脚步顿了顿。

  他看见一个洁白的月牙弯弯地挂在塔尖,而那座塔尖上莹白透亮的夜明珠里,泛起了血光。

  舟向月记得之前听说,这颗夜明珠并不是塔最初落成时的那颗,而是当初尘寄雪醉酒后在塔尖舞剑,不小心把夜明珠给打碎了,之后又找了一颗回来。

  找回来的这一颗夜明珠里,就有一丝隐隐的红色光泽。

  此时,那抹血一样的红光从夜明珠里漫溢出来,就像是滴落进清水中的血液,在夜空中缓缓洇染开来。

  将那片弯弯的白色月牙,染成了一片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