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向月忽然想起来,他不久前似乎听人说过,郁归尘下雨从来不打伞。

  他想,其实郁耳朵小时候也不打伞,果然三岁看老……不对,他只是会冒雨练剑而已,出门还是会打伞的。而且还会记得给他带伞。

  想到这里,舟向月这才恍惚地意识到,他是在做梦。

  ……怎么会做梦呢?他不应该做梦的。

  人如果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一般就很难再留在梦里了。舟向月此刻就是这样。

  他清醒过来,缓缓睁开眼,眼前一片昏暗。

  此时正是半夜,外面在下雨,雨水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屋檐上,发出拨弄琴弦一样远远近近的清幽声音。

  这里并不是翠微山,他们应该还在外面。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个人。

  舟向月第一个念头是——之前在魇境里获得的境灵碎片呢?

  一想到这件事,他察觉到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从手腕上传来。

  他一抬手,发现原本挂着一颗圆圆耳朵小铜铃的红色手绳变成了一根细细的皮革手绳,细细的皮革绳上隐约能看出精细繁复的曼陀罗花纹。

  舟向月放下了心,看来之前的境灵碎片都被郁归尘带出来了,而且合成了一个完整的境灵,给他替换了原本普通的红色手绳。

  没丢就好。

  舟向月松了口气,这才开始打量房间的四周。

  郁归尘去哪里了?

  没看到他的身影,但整个屋子里十分温暖,隐隐能感到热量源源不断地从一面墙壁散发出来。

  在那面墙上,一圈暗红的符咒泛着血光亮起,组成了一道长方形的门。

  门微微敞开,里面隐隐传出细碎的金属声响。

  那圈符咒是十分严密的禁锢符咒。

  十分熟悉,舟向月几乎是一瞬间就想起来了——这分明和翠微山上郁归尘卧室里藏着的那间密室之门一模一样。

  他心头掠过一丝疑惑。

  郁归尘似乎是用阵法,在这里也开了一扇通往那间密室的门。

  这种便携的阵法通道非常消耗灵力,如果不是特别有需要随时去那个地方,一般人不会用。

  郁归尘是为什么,一定要随时能回到那个密室呢?

  ……总不会真像闻丑说的那样,他在里面藏了个小情人,出门在外还要急不可耐地回去幽会吧。

  舟向月眯了眯眼,默读那一圈禁锢符咒。

  密密麻麻的血红符文在黑暗中闪烁,有一种幽森的肃穆感。

  看着看着,他皱起眉头。

  门上是双向禁锢的符咒。出乎他意料的是,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禁止由内而外的逃逸,相比起从外到内的禁制要严密得多。

  就像防止外人侵入只是附带的作用,这其实是一个禁室,真正作用是用来囚禁什么人。

  舟向月一阵恶寒,这总不会是郁耳朵的什么小情趣吧……

  他估摸着算了一下,如果是舟倾本人,这种符咒已经足够将他拦在外面。

  可惜他并不是真的舟倾。

  更重要的是,郁归尘没有把门关好,夜半无人,此时正是偷窥的绝佳机会,恐怕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舟向月早就暗戳戳地想偷窥他的小秘密了,这次仔细研究过门上的符咒,更是完全压抑不住满心的探究欲。

  他在黑暗中坐起,就像是一抹融入黑暗的影子,无声无息地靠近了那扇门。

  他并没有贸然进入那扇门,而是悄悄地把头凑到门缝边,暗中向里窥伺。

  看到密室里景象的那一刻,他瞳孔微缩。

  这是一间本身看起来十分简单正常的小屋子,茶几、软榻、扇形小花窗。

  然而,从花窗的每一道窗棂、四面立墙再到每一寸地面,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几乎都刻满了最严酷的禁锢符文,满室闪烁的血光让这里看起来就像是地狱最深处。

  门上的符咒和密室里面的符咒比起来,有如滴水之于海洋。

  在如此规模的符咒作用下,这间密室简直能称得上一座无可撼动的囚牢,就算神仙被囚禁至此,恐怕也无法逃离。

  站在门口,密室里传来的金属声响变得更加清晰,像是锁链碰撞摩擦的声音。

  锁链轻响间还夹杂着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密室里面一片酷热,就像是盛夏夜里点燃的火堆。

  舟向月忍不住屏住呼吸,偏过头往密室更深处望去。

  转过一个角度,他先是看到从墙壁垂落在地的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锁链,然后看到了一个人。

  是郁归尘自己。

  他居然用重重锁链把自己锁在了墙上。

  郁归尘紧紧闭着眼,眉头紧蹙,额边的碎发被汗水黏在颊侧。

  他胸膛急促地起伏着,紧紧抓着锁链的手背上青筋毕露,被锁住的手腕将锁链绷到了极致,那些粗重的锁链随着他时不时的挣动发出沉沉的金属摩擦碰撞声。

  在他挣扎间,黑色衬衣的领口被锁链挂住,凌乱地扯开,露出了小半边肩膀和清晰的锁骨。

  舟向月意识到,郁归尘现在应该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

  他恐怕也就只有在这种意识不清醒的时候,会允许自己这样毫无形象地衣冠不整了。

  一股隐约的热意从郁归尘身上弥散开来,让整个密室里热得惊人。

  舟向月好像明白了。

  ……原来,这间密室是郁归尘为自己准备的。

  他把自己锁起来,应该是为了度过难熬的反噬后遗症时期,免得自己在神志不清时伤害别人。

  想想也是,血明王怎么说都能在凶邪中排得上号,由她控制的房间之间的门又可以算是曼陀宫里最核心的运转法则之一,郁归尘强行在她的魇境里打破那些门的通道,所付出的代价一定不会低,所以现在会遭到反噬。

  只是这次的反噬没有上次他偷袭翠微山夺走问鬼神时的那么严重,所以郁归尘并不需要去专门的寒冰洞里降温,只要在这个密室里就可以了。

  怪不得他要随身带着通往这间密室的阵法通道,估计就是为了他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到来的反噬。

  舟向月一边想,一边悄悄地推开门,走进了这间密室。

  门没有关好,那些禁锢法咒就失去了大部分的效力,现在的他足够应付了。

  他赤脚走过密室里灼热的地面,一个个血红的符咒随着他的足迹亮起邪异的幽光,照亮他苍白纤细的脚踝,又在他走过后缓缓熄灭。

  舟向月仿佛在暗夜里踩过一团团火焰,一直走到郁归尘面前。

  而郁归尘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反应,依然紧闭着眼,显然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闯入。

  走近之后,舟向月才看清他浑身都在不住地颤抖,手臂、肩膀和胸膛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到极致,像是在忍受着极度的痛苦。

  郁归尘紧皱着眉,一阵阵带着痛楚的炽热呼吸沉重而急促,与胸膛绷紧的起伏一致,整个人都隐隐散发着火焰灼烧般的热度。

  他的头紧紧靠在后面的墙上,仰起的脖颈绷紧出清晰流畅的线条,露出清晰凸起的喉结。

  有汗水沿着脖颈滚落,还未流淌到锁骨,就在体表的高温下缓缓消失了。

  舟向月盯着他颤动的喉结,愣了片刻。

  他印象里的郁归尘不管遇到多痛苦的事,都会强忍着,不让别人发现他的一点异样。

  恐怕只有在像这样昏迷的时候,才能见到他如此脆弱的一面。

  怦怦。

  舟向月站在郁归尘面前,心跳莫名地快起来,一下比一下更加沉重。

  眼前这一幕的视觉冲击力太大,甘愿为锁链束缚的男人,以这样一种不设防的姿态呈现在他面前。

  那么痛苦,那么脆弱。

  就像是一场献祭。

  舟向月怔怔地看了半天,忽然想到,郁归尘理想状况下应该在一个寒冷的地方度过反噬期,但这间密室里却仿佛被他烤透了一样,比外面热多了。

  怪不得他会这么难受。

  一个念头从他心里冒出——自己现在应该就是密室里最冷的东西了。

  他应该可以帮他降温,至少能让他舒服一点。

  只要他抱住他。

  这本来也没什么,毕竟当年他们一起逃亡的时候,在寒冷的夜晚为了保命在一起取暖,早就不知道抱过多少次了。

  可不知为何,舟向月莫名觉得有些别扭。

  可能是因为郁归尘心里有人了吧,他也许会介意。

  但这其实也很没道理,难道有对象的人还不能做人工呼吸了不成……

  可是之前遇到欢喜佛幻象的时候不也是这种情况么。

  那时,郁归尘明显并不愿意。

  舟向月做事从不优柔寡断,此时竟也莫名地纠结踌躇了好一会儿。

  就在这时,郁归尘死死咬紧的牙关里逸出一声隐忍至极的痛哼,像是痛到了极致,哪怕坚强如他也无法再完全掩饰自己的痛苦。

  又一阵锁链的轻响传来,他濒死般挣扎了两下,手腕被锁链磨出鲜红血痕。

  这几下挣扎将被锁链挂住的领口扯开得更大,随着布料撕裂的声响,他胸口和肩膀的一大片肌肤都裸露出来。

  舟向月下意识就看向了他的胸口。

  紧绷的健硕胸膛上,左心口隐约能看见一道小小的柳叶状伤疤。

  伤口经过很多很多年,已经非常不起眼。如果不是舟向月知道这道疤的存在,或许都注意不到它。

  ……如果郁归尘像正常人一样,导致这道伤口的凶器应该会无比精准地深深刺进心脏,没有一寸偏移。

  然后干脆利落地杀死他。

  舟向月睫毛轻颤,不由自主地向那道伤疤伸出手去。

  密室里一片灼热,而他却浑身冰凉。冰凉指尖触到光滑的皮肤,感受到一片滚烫,几乎要烫伤他。

  而他却恍若未觉,心里唯一的念头是——这个伤疤,竟已经这么淡了。

  他当年曾经亲眼看到这道伤口是多么狰狞恐怖,看到里面涌出了多少鲜血,看到它化脓、溃烂,仿佛一只索命的可怖眼睛。

  也见到它最终没能杀死那个从云端掉进泥淖中的十四岁少年,慢慢地结了痂。

  这是他亲手捅的伤疤,深深没入胸口。

  舟向月心里某个地方忽然拧了起来。

  就……谁叫他是人家师父呢。

  这时候不帮帮他,未免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舟向月不自觉喉结动了动,终于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抱住了郁归尘滚烫的身体。

  郁归尘比他高一个头,但此时整个人几乎是挂在锁链上,因此舟向月只是稍微踮一下脚,就刚好能把头埋进他的颈窝。

  被他抱住之后,郁归尘的挣扎忽然停滞了。

  慢慢的,他身上紧绷的肌肉也放松下来,热意有所消退。

  看吧。物理降温确实是有用的。

  炽热的体温隔着衣服传递过来,郁归尘身上的热意刚好中和了舟向月体内源源不断的冷,将他冰凉的身体烘得暖了起来,原本色泽极淡的嘴唇上也多了几分血色。

  舟向月偏过头,微微泛红的嘴唇不经意地贴上了郁归尘的颈侧。

  柔软冰凉的唇瓣和坚实滚烫的肌腱相贴,仿佛初雪融化在灼热的大地之中。

  大概是因为体温上升,舟向月闭着眼,心跳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抱着郁归尘,能听见两人沉重如鼓点的心跳。

  高高低低,永远都不会重叠在一个频率上。

  他静静地听着耳边沉重而紊乱的心跳声,心绪如同夏夜的烟花一样杂乱纷飞,又渐渐安静地熄灭。

  好像一块白炽的火石扔进冰水里,噼里啪啦溅起一大片气泡后,最终悄无声息地沉了底。

  舟向月想,反正以后估计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一夜的秘密再荒诞,也会永远禁锢在这个无人知晓的禁室之中。

  他能感觉到,问苍生已经离他不远。

  等他把问苍生找回来,一切准备就差不多了。他终于可以完全复苏,恢复当初的力量。

  到那时,舟倾也就可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