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丢下我,我害怕。

  这句话像一根刺猛地挑开心底最深处最痛的伤疤,郁归尘有一瞬间说不出话来,几乎听见自己浑身血液逆流向头顶的声音。

  ……只是巧合。

  郁归尘深吸一口气,强行平稳骤然剧烈起来的心跳,低声道:“不会丢下你,你跟着我。”

  刚才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就和其他人失散了,更说明现在两人不能分开,可能一离开彼此的视线就会走散。

  他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却坚决地把少年抱着自己的身体推开来。

  舟向月却像是敏锐地感觉到他想推开自己,像只八爪鱼一样扒得更紧了:“我真的害怕……我有种直觉,如果继续往上,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往回走好不好?”

  郁归尘用了更大的力气去把他从自己身上扒下来:“我知道。但还有别人在魇境里,得把他们也带出去。”

  “……好吧,”舟向月低声嘟哝了一句,妥协了。

  他被郁归尘强行从胳膊上扒拉下来,结果转身就去抱郁归尘的腰。

  郁归尘浑身都绷紧了,喉结动了动,声音微哑道:“……你好好说话,不要贴在我身上。”

  舟向月一愣,抬起头靠在他肩膀边看他,眼中闪动着受伤的委屈神情:“为什么不行?”

  郁归尘避开目光,继续锲而不舍地把他推开:“……这不合适。”

  舟向月:“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又不是女的……”

  郁归尘终于忍无可忍,抓着他不安分的手拧到一边:“你到底想做什么,能不能直说?”

  舟向月“嗷”的一声痛叫,郁归尘下意识手一松。

  就见他委屈巴巴地缩到了一边,不敢再扒到他身上了:“我错了,我没想做什么,就是好冷,越往上越冷……”

  郁归尘定定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发现他真的在发抖。

  抱着胳膊的手上纤细指尖都冻得发白了。

  他心中顿时浮出一丝懊悔,怎么忘了他最怕冷。

  赶紧把自己的外套给他套上,“我们快点上到顶层,破境之后就可以出去。”

  他转身就要去开门,身后的人又小心翼翼地攥住了他的袖子。

  郁归尘闭了闭眼,刚要开口,就听他小声道:“我就抓袖子,可以吗?”

  要说的话顿时咽回了肚子里。

  ……那就抓着吧。

  郁归尘把注意力重新放到面前,打开了门。

  一开门,他立刻警惕地看向房间里。

  墙上没有画着神灵的般若绘。

  但挂着一匹洁白的丝绸,上面画着一幅花纹繁复的黑白曼陀罗,上半部分像花,下半部分是蝴蝶。

  诡异的是,白绸上溅上了一片鲜血,猩红的液体缓缓滑落,仿佛在黑白曼陀罗上割开一道流血的伤口。

  染血的曼陀罗纹显得更加妖艳诡异。

  舟向月如有所感地抬起头,看向这幅曼陀罗。

  他攥紧了郁归尘的袖子,“这幅画给我的感觉,很像之前那幅有境灵碎片的般若绘。我试试看。”

  他伸出手去,还未碰到画幅上,就被郁归尘拦住了:“我来。”

  郁归尘的指尖碰到曼陀罗纹的刹那,感受到一种湿润而黏腻的触感,就像是新鲜的颜料。

  那种梦境降临一般的幻象再度降临。

  ***

  舟向月发现般若绘里的故事是连续发展的。

  上次他们进入般若绘时是九岁,离开时十二岁。

  这次他们进入般若绘时,是十六岁。

  郁归尘还是他的同桌,不过舟向月扫视一遍周围,发现了更多的熟悉面孔——付一笑、祝清、祝凉。

  没有发现陈知之和何忍冬,她们大概还没有触发过般若绘。

  他们的记忆也被般若绘里的故事覆盖了,彼此之间都认识,但只是同为般若绘学徒的那种认识,所有人里依然只有舟向月是清醒的。

  他看着这几人都在吭哧吭哧地学画画,决定暂时不要叫醒他们,毕竟他也不知道在般若绘里没有达到离开的条件时,强行叫醒会发生什么。

  不过,有件事比较有意思——

  所有人都是两两同桌,祝清和祝凉同桌,唯独付一笑的同桌居然是个纸人。

  还是个漂亮的纸姑娘,穿着旗袍、拿着纸伞端庄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完完全全只是个没有生命的物品。

  但付一笑自己,包括其他所有的老师和学徒,所有人都像在梦游一样,没人觉得这诡异的一幕有什么不对。

  舟向月心想,笑哥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很显然,会在般若绘里同桌的人彼此之间都是有密切关系的。

  不知道付一笑和这个纸姑娘有什么密切的关系,简直让他好奇得睡不着觉。

  再次进入这个幻境中,舟向月原以为般若绘里的自己怎么说也学了这么多年,画工应该已经可以了,所以他完全可以偷偷懒。

  没想到这个被他占据了身体的“般若绘学徒舟向月”似乎也是这么想的——这么多年下来,之前他离开时的画技如何,现在还是如何。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这位显然已经把同桌治得服服帖帖,现在小郁归尘每天的作业都是别人的两倍,自己画的同时还得帮他画。

  舟向月不无得意地心想,大概是上一幅般若绘结束时他开的好头,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这次离开般若绘的条件可能又是要画出合格的画,估计比上次更难,不过他对郁归尘很有信心。

  他们一起进入般若绘,郁归尘负责埋头苦画,他负责去探索那对双胞胎姐妹的故事,这很合理。

  格桑和钩吻依然是同桌,曾经的两个小女孩如今已经长成了妙龄少女,尤其是格桑,明眸皓齿、笑容灿烂,一颦一笑间风情万种,每每能吸引不少男孩子的目光。

  而钩吻依然是那副阴郁沉默的模样,不怎么与别人说话,穿的衣服也依旧是陈旧打了补丁的,灰头土脸。

  在曼陀宫里的几年,好像又把她眼中曾经有过的那种自由的光给消磨掉了。

  不过,虽然别人包括她们的阿嬷依然不喜欢钩吻,但两姐妹现在似乎感情十分深厚,格桑也和郁归尘一样每次都会同时画两幅画,其中一幅作为姐姐钩吻的作业。

  而钩吻则像舟向月一样神游天外,他们两个都是有人代笔就有恃无恐。

  这天的课一结束,她就拿着布包离开了。

  舟向月偷偷尾随着她,转弯抹角地穿过曼陀宫,竟径直下到了接近谷底的地方。

  钩吻观察一下四周无人,侧身钻到了一个低矮的房檐之下。

  舟向月想了想,偷偷地爬到了房檐上,看她在干什么。

  钩吻爬到角落墙上的一个小洞边,从里面取出了一只罐子。

  随着她打开罐子,里面竟钻出一只黝黑的蜘蛛,径直顺着她的指尖爬到了她的手上。

  钩吻非但不害怕,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

  舟向月心想,钩吻这是跟着蛊师离开了三年,自己也成了一个蛊师么?

  怪不得她对般若绘都提不起兴趣了,毕竟画画哪有养蛊养虫子好玩。

  钩吻和蜘蛛一起玩了一会儿,又把蜘蛛放回洞里,自己从布包里掏出一个本子来,靠坐在墙边开始画画。

  舟向月费劲地瞧了半天,隐约看清她画的正是黑白的曼陀罗花纹,十分精致,和他进入般若绘之前伸手碰到的那一幅风格差不多。

  钩吻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画画,舟向月盯梢也逐渐盯得无聊了,开始走神。

  所以,钩吻是会画画的。

  不仅会画画,而且似乎画得相当不错,只不过她似乎对般若绘兴趣不大。

  进来前墙上的那幅曼陀罗,会是她画的吗?

  说起来,他现在已经进过了不少房间,看到墙上的般若绘大致有两种风格,大部分的般若绘都是鲜艳的彩色,但也有少数像那幅蝴蝶与花的曼陀罗一样,只有黑白繁复的点线图案,就像是刺青。

  两者风格迥异,但确实都在曼陀宫里公开展示,就好像只是风格不同的流派。

  可是他们现在学习的般若绘,却只有那种上色的鲜艳风格,目前舟向月只见过钩吻一人画这种黑白的画风。

  难道是孤僻少女逆袭把这种画风的般若绘发扬光大,在曼陀宫有了立足之地?

  这是什么热血竞技故事,听起来就不像是会形成魇境的走向。

  就在这时,有人来了。

  一个清瘦如少年的身影,罩着斗篷,走进了这片狭窄的空间。

  钩吻很专注地在画画,没有注意到他,他就伸出手颇为礼貌地在墙上敲了敲,那手指如细葱一般白而修长。

  钩吻这才抬起头来看向那人,随后便睁大了眼睛:“你怎么来了?!”

  她的眼中一瞬间迸发出亮光,把手上的东西一放,站起身来时还下意识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嫣红嘴唇不好意思地抿了抿。

  那人把头顶的兜帽一放,舟向月也看清了他的模样,不由得愣住了。

  ——这不是不知愁么?

  此时的不知愁看起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看着比钩吻还要小一点,眼如点漆、唇红齿白,昳丽面容美得几乎雌雄莫辨。

  他微笑着伸出手,手心里是一朵洁白带着露珠的曼陀罗花:“姐姐,我来看你。”

  钩吻抿着嘴低头接过那朵花,捏在手里。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倒是不知愁十分自然地开口:“姐姐,你比几年前更漂亮了。画得也更美了。”

  钩吻脸上泛起了红晕,忍不住笑起来:“你还是那么会说话。论漂亮,我怎么能跟你比?”

  不知愁笑道:“那不都是因为姐姐厉害么。”

  要说是情侣,但两人间的氛围似乎又不太像,倒更像是姐弟。

  两人在底下说说笑笑,舟向月在房檐上怀疑人生。

  ……这真是他知道的那个不知愁吗?

  不知愁该不会也被人用了什么夺胎换骨法,换了个人吧?